别动队的“卫东”战斗队,好像加入了什么大组织,闹腾得更忙,更火,更邪乎,也更辛苦了。由此,陈队长之流的小当权派们,渐次成了小玩意儿,小东西,因此被批斗、游行的次数明显减少。不过仍在“停职”反省的认罪期,不能乱说乱动;而且写检查,写交待的任务更重,更必要。于是他们就写,天天写夜夜写,仿佛就这样永远的无休止地写,也写不完他们磬竹难书的滔天罪行。
卯生依然负责着别动队生产和队务日常中的全盘事情,很忙,有时也很累。但忙与累有时并非坏事,它能冲淡人的烦恼和思念。这样一去两个月,那封信的事件,在他心目中渐渐淡化着。一时间无法补救的事情,已经总是已经,也只好忍心地让老父和金琬去承受那份痛苦了。
相反,近天出现的另一件高兴的事,直令他高兴得心潮澎湃,几乎完全湮没了那桩烦恼的事情,不思量,居然如同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两天之前,王处长终于再次的第三度去兰山了,而且去时决心很大,信心十足,大有不得卯生其人誓不罢休、决不还朝之势。
卯生无限感激王处长。堂堂一位县太爷级的处长,为他一个素昧平生的毛头小子,专程奔波千里,专门的不惜乞求于人,这恐怕也是史无前例、旷古罕见了。他十分激动,心中常想,不知哪一辈子做了好事,修来了王处长这么个贵人。他再度泛起知恩图报的心念,日后一定要勤恳办事,努力工作,以报答处长的知遇之情,否则不配做人。
人的思想是活跃的,他又想起过去,想到两年前,两年前由于父亲的固执,两度丧失良机,那时候人已心灰意冷,没想到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呈现出的竟是一片更好、更开阔的光景。想来,县里上次既然已经答应了,这次处长又亲自出马,料无大碍,定能成功。再想到三五天后即可吃“皇粮”,当干部,这是否也叫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天生我才必有用”呢?
他狂妄地想。又雄心勃勃设计着未来:首先,扎扎实实,勤勤恳恳搞好具体工作;然后,再堂堂正正,一步一个台阶地当处长,厂长,乃至更大的什么长。
他坚持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相信自己定能奋斗出一片美好的明天。
这天,卯生正再次为自己辉煌灿烂地思想着,陈队长突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队长进来即关上了房门,径直走近卯生,一脸愁云的近似陌生地盯着他,竟然傻傻的,十几秒钟没有说话。
卯生想,可怜的队长,大概又面临什么灾祸或难处了。卯生让座,想听听队长的述说,再尽力为他排解。陈队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为人严肃,平常待卯生很好,很器重卯生的沉着与才能。卯生也比较尊重他,也曾为他排解过很多难处。可是这会儿的队长,不仅不肯就座,而且仿佛不认识卯生一样,久久地盯着他,坚持一言不发。
“队长,您有啥事,就说出来吧。”卯生道,“有难处说出来,大家想办法呀。”
“咳,谢你了。今天我没事。”队长终于坐下去了。他忽然问:
“小何呀,你在家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啥子事?”
卯生一愣:“家中?什么事?”
“是这样,”队长压低了声音,“我们兰山县法院来了两个人找你。我让小唐安排他们先吃饭,我这才抽空跑来问问你。”
卯生一惊:“法院,找我?什么事?”
队长声音更低:“我追问了一下,说你写了一封啥子信,有人告你破坏军婚。”
“胡扯!”卯生一跃而起。
陈队长慌忙按下卯生,说:“莫激动。我已经向他们说过了,说过了你在这里的情况和表现。要求他们多予关照。听他们口气,事情也不太严重。等会见他们,你态度要好一点,啊?人家也是为工作嘛。还有,说话要谨慎,要想着说……是个啥就是个啥,不能乱说。要晓得,‘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哦,小何。”
陈队长的关怀和良苦用心,卯生品味出来了,人也冷静了许多。他望着可敬的队长,说:
“谢谢您了,队长。”
“唉,谢啥呢?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事情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呦。”陈队长叹一声道,“你是晓得的,王处长他为了你,费心费力,可真够意思,他这一次去兰山可是专程为了你呀。可咋就在这节骨眼上……咳,不说这些了,你赶快思考一下对策吧。”
队长走了。
卯生咚一拳砸在桌上,玻璃板粉碎。他抱着带血拳头,缓缓瘫坐下去了。他没有想到河马真他妈的那么无知,那么无赖,那么可耻,那么狠毒。他咬牙切齿,心潮起伏。如此一去二十多分钟,这二十多分钟内,他除痛恨河马之外,竟然什么也没想。想什么呢?一切都与他河马无关,一切一切,压根儿都扯不上什么破坏军婚,扯不上啊,他凭什么要告?
他几乎想呐喊。
法院的人进来了。一高一矮,矮的胖、高的瘦,两张同样不冷不热的面孔。他俩仔细打量了卯生一阵,然后自我介绍了一下。他们说了些什么?卯生心情恍惚,又似是心不在焉,只在沏茶时隐约间听到了个子高的姓黄,矮的姓曹,他们是专程来询问有关什么什么,希望能够配合之类。
卯生递过茶水,然后坐下,极力保持平静,恭候对方发问。
对方慢慢藏起了刚才接茶时那一丝浅笑,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不加掩饰地暴露出他们冷肃的职业面孔。稍停,胖一点的姓曹者首先发问,无非是姓名、性别之类的明知故问。尔后转入正题,单刀直入:
“不久前,你是不是给何金琬写过一封信?”
“写过。”
“请你说一下信的内容。”
“主要是问候。”
姓曹的又问:“你能不能根据那封信,解释一下你与何金琬的关系?”
“有必要吗?”卯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