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朱参谋终于被抓住了。
两位红卫兵将朱参谋两条胳膊反扭于背后,将其身躯压得很低很低,同时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低沉的怒骂声和惨叫声中,夹杂着肉体发出的,像屠户棒打死猪的那种声音,令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这会儿,那五大三粗,牛高马大的朱参谋变得比犯人还犯人,比犯人还狼狈,完全像一条被痛打的浑身发抖的落水狗,几乎都快要跪下去了。卯生同情朱参谋,又不齿其窝囊。
“唉,看来,‘军管’又受到冲击了。”诸葛朝祥似是自言自语。
“那,”卯生迟疑一下,担心地问,“我的案子,会不会再往下拖?”
“很难说。”诸葛朝祥若有所思,“不过,对你而言,或许塞翁失马吧。”
卯生思索着对方的话。是呀,这时期的“军管”在社会上,似乎起到了某些震慑性的积极作用,但他们也似乎最敏感、最重视破坏军婚案;但若“城头变换大王旗”,又一派“执法”者上来呢?是不是……他觉得自己有种被土匪绑票后那种滋味。换一位“大王”是好是赖,吉凶难卜,却又按耐不住地抱几分希望,有几分高兴。
第二天.卯生起床后洗嗽毕,常规性走进那条小道子。他拿起扫帚,再拎灰铲,忽然感觉到灰铲很沉。这灰铲是兰山常见的一种木制灰铲,俗名叫灰搓搓儿。这种灰搓搓儿后端有根竖起的柄,柄前有铲有箱,结构由底板和盖板组成,底板长于盖板,前端为铲状;盖板仅有底板的二分之一,形成半截箱状,箱的功用是装垃圾。
他奇怪地提高灰铲一看,不禁一怔,里面赫然藏有一支手枪。他拿出来,枪身沉甸甸的,漆黑贼亮,子弹满膛。他不知通这玩意儿叫几几式,但他知道这枪一定是朱参谋昨晚藏下的。目的显然是怕红卫兵夺枪之后胡作非为。看来,其人藏枪迫于无奈,用心可谓良苦。卯生忽然间对那位他过去认为不是东西的朱参谋,猝生几分好感,几分敬重。
当诸葛朝祥见卯生提枪向他走来时,吓得连连后退。这情景,不知道他是犯了一朝被蛇咬式的后遗症,还是怕卯生持枪行凶,反正直打哆嗦: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卯生一笑:“给你呀。枪是在灰搓搓儿里捡的。你曾经是军官,懂得保管。待会儿田所长来了,你再交给他,不好吗?”
“噢——我的妈呀。好好。”诸葛朝祥居然满头大汗。
卯生把枪放到灶台上,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不过你放心,我与共产党无怨无仇;即使落得今天,那也是个别人干下的事情……我绝不会持枪造反——这不算唱高调吧?”
诸葛朝祥笑了。卯生第一次见他笑。
监狱里永远没有笑。
又两个月,也就是卯生上诉之后近半年的时候,重新判决才下来。判决书还是疤脸下达的,他还是那样两根手指掐着判决书的一角,抖了抖;不同的是他这次一句话未说,扔下判决书就走了。卯生捡起一看,判决书上面的“*污”字样没有了,“破坏军婚”却依旧;改判有期徒刑一年。这次他没有“我不服”之类的废话,因为疤脸已经走了。
但他依然不服,仍要上诉。奋笔疾书,很快写好了上诉书。书中事实清楚,结尾措词犀利激烈。总之,他没有破坏军婚罪。至于一年三年的,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要的是实事求是,要的是还法律以严肃,予人以公正。
然而当卯生将上诉书递给田中粒时,田中粒竟犹犹豫豫,不肯接受。他迟疑中不断抽动鼻孔,好久才干吭两声之后,说:“明天吧。”回头,他将诸葛朝祥叫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诸葛朝祥回来了,问话他不吱声,只怪模怪样地瞅了瞅卯生。
卯生知道田中粒叫走诸葛朝祥大概为自己,再看对方回来这模样,他不由心情发紧,似乎预兆着什么不祥。这夜,诸葛朝祥一反常态的语言多了起来。看样子,他想与卯生作彻夜长谈。不过他不是说客,而是苦口婆心。
他劝卯生不要再上诉。说是刑期已由三年改判一年,一下减去了三分之二,这在近年司法史上极其少有,可谓罕见。
“难道,你还要人家为你减得一天不剩,让人家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卯生很反感:“为什么不行呢?事实上我没有破坏军婚罪呀。我能含冤坐牢,他们为什么不能知错即改,还人清白呢?”
“还你清白?”诸葛朝祥哼了一声:“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儿错吗?你青年男女胡来,乱搞男女关系,难道不是错?难道还值得鼓励、值得表彰?你,你让人家怎么还你清白?”
卯生被震动了一下。
这年月,人们对“男女关系”四字非常敏感,十分在乎。如若把这四个字加在一个倒霉的县长头上,可以罢官或记过;加在一个公社书记头上,绝对叫他卷铺盖滚蛋。由此,卯生不服之气稍稍降了一些:
“我指的是破坏军婚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非要逼人上墙,逼得人家下不了台时,人家就不能搜腾搜腾的,再弄你个乱*女人,败坏风气,扰乱社会秩序之类什么玩意儿的,再另行搞你个两年、三年,不行呀?”
诸葛朝祥稍停,又忽然压低声音说:
“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想想吧,**奇、**平比你如何?”
卯生一愣。
诸葛朝祥又问:
“他们有什么罪?”
卯生仿若触电般的一震。
“还有,**那些元帅、将军们坐牢的,或形同坐牢和胜似坐牢的还少吗?他们又有什么罪?”
卯生低下了头。他沉吟许久后,深叹一声道:
“他们是伟人,名人,或许,他们日后还有昭雪的一天。可是我这一辈子……”
“哎,我看你是想的太多了。人的价值,关键在于自我修养及本身的份量。不在乎沾了一滴两滴污点,也不在乎贴上一张两张金。何况‘文革’以来,像对待你这样的,小题大做的,甚至纯是莫须有情况下整的人,不在少数呵。所以,它只是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现象而已;其本身并不存在实际性的意义。”
卯生忽然抬头,久久地望着诸葛朝祥。对方这番一针见血的斗胆肯定的“现象”论,以及前面颇具哲理味道的话,真正令他茅塞顿开,又让他刮目相看地望着那张冷肃的脸。
“还有,”诸葛朝祥声音更低,“田看守员说了,他正为你办理假释手续,估计三两天内就会放你出去。如果你再上诉,自然不能假释。更重要的是,目前形势反复,派性斗争激烈。今天这一派拥护‘军管’,明天那一派又要砸烂;后天再出个‘保皇’什么的,打打斗斗,风水轮流转,谁也说不清谁对谁错,谁胜谁负。倘若你再上诉,再碰一个凸包,再碰一个大坎儿,再重新搞你个两年三年,你能奈何啥呢?”
卯生震惊,无奈,默默地点着头。
果然,第三天卯生走出了监狱,结束了他长达七个月又二十九天的牢狱生涯。
卯生这次回家,同那次石岩回来的遭遇不相上下。他进门时,父亲依旧坐在母亲当年曾经坐过的草椅上。父子俩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打招呼,仿佛谁也张不开口打第一声招呼。空气比双方脸色还要沉重,还要凄惨和哀伤,似乎一触即炸,一动会哭。
卯生深感自己的不幸连累了父亲,连累了家庭,有种蒙羞归来无颜面见江东父老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有生第一次体验,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有着深深的切肤之痛。同时,他内心也在想,落得今天,其实与父亲生来的固执也有相当关系。当年,如果不是因父亲的坚持而两度丧失良机,此前他应在县府工作,而不是县城坐牢。因为,如果参加了工作,与金琬近在咫尺,绝不会有那封被河马收拆的信。更可肯定的是,如果人在县府工作,即便有什么不是,河马、白麻子也不敢胡来,因为那种人的本性、本质注定了,他们骨子里有着捧红踏黑的陋习恶习,他们只敢欺负弱者。
而楚天此刻想的极简单,儿子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因为他愚昧无知,不肯相信理驳千层,层层都是理的辩证法,不肯相信官司是人做成的千古存在之事实。
一分钟后,楚天终于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椅子。卯生缓缓坐下。他望着父亲,眼前的父亲比他想象的还要苍老,还要憔悴,让他看着心酸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