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沉重的心,随着上诉后的时间推移,一天比一天沉重,沉得痛苦,仿若破碎。三年哦,那将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精神遭受沉重打击的父亲,熬得过这三年吗?倘若父亲于此期间有个三长两短,摧残,“杀害”父亲的不正是自己这个不孝子吗?他心像刀绞似的疼痛,仇恨像火一样燃烧,牙骨时常被他咬得嚓嚓有声。他不止一次地暗暗发誓,如果真那样,自己出狱之时,定是河马、白麻子碎尸万段日。
血债必须血偿。
入冬了。今日大雪天气,惊蛰第二次来此送寒衣。由于上诉的原因,仍不能见面。他搂着送进监狱的寒衣,捧着一叠“家书抵万金”的信笺,仰望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心在痛苦中抽搐。
往返步行六十多里路,惊蛰还不满十三岁,顶头寒风,他走得动吗?冷吗?家信是弟弟稚嫩的笔迹,内容错落无绪,大致是入冬后父亲的病情更重了;由于没人劳动,没有工分粮,家中正饿肚子……
泪水染湿了信笺。饿肚子,对卯生而言感受太深了,深得有切肤之痛。此刻,他仿佛看见了饥寒交迫的弟弟正顶风冒雪奔走在回家的路上,无情的寒风正迎面扑打,逼得弟弟瑟缩发抖,步步踉跄。
卯生叠好了信,却没忍住哭。身为兄长,没有给过弟弟妹妹多少爱护,带来的却是灾难。过去与家人长相斯守时,生活总是那么平淡。如今身处逆境,咫尺天涯,才体味到了那平淡之中的点点滴滴是多么甜蜜,多么值得回味。他想,日后待妹妹和弟弟应该更好些,以弥补自己曾有的过失。
自这日后,弟弟于风雪中奔走的身影,在卯生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直至永远。
住牢的人,最富有的是思念与思考。
卯生思念家人的同时,自然也思念着金琬。每想到她时,他心总在十分疼痛中,怀着深深的自责。他自责自己过分轻视了白麻子及河马,轻视的程度到了近乎无知。到了大祸临头啷当入狱前刻,依然朦朦胧胧地不知觉醒,没有觉悟,不知化解与防范,以致到了措手不及,猝不及防落得如此结果。
其实,早在松伟子事件上,就应该清醒地认识到眼下时局的荒唐性;更应该重新认识白麻子的歹毒。明知哪东西善于兴风作浪,为什么就没想到这种时局,这种状况,对她白麻子而言是天时地利,如鱼得水呢?
社会的动乱犹同大浪淘沙。大浪来时,泥沙俱下,恶浪排空,枯枝烂渣也趁势汹涌,它们都在惊涛骇浪中,扮演各自角色,发挥着各自作用。这是运动的必然性,也是自然规律。可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些,为什么如此轻视对手呢?直到渣趁浪势,席卷没顶之时,才落得这么悔之无及。
这恐怕也是罪。毁了自己,连累家人,苦了心上人,岂非无罪?同时他想,倘若自己刑期真三年,水深火热中的金琬,将是多么凄苦,多么难熬。自然,他相信金琬会等他。哪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他相信她待他的真情不会变。
上诉两月不见答复。从第三月起,卯生每月一份上诉,从不间断,从不灰心。他不相信这个社会永远不讲道理。那个百分之九十九维持原判中,不是还有个百分之一吗?这就是希望,就应该积极努力。即使不为自己,也该为老父,为全家,亦为心上人拼尽全力一搏。哪怕鱼死网破。
每份上诉书都由田中粒转送,这似是规矩。但他对卯生如此频繁上诉,不仅从不厌烦,而且那双明亮、狡黠的眼睛中,似乎还流露有几分赞赏与鼓励。这让卯生有几分迷惑和欣慰。
一天,卯生对诸葛朝祥说:“田看守员真好。”
“那是对你。”诸葛朝祥说,“你没见,他对那些真正刑事犯的态度,好不?”
卯生点着头,内心油然升起一种感激和温暖,一种被人认识和理解的宽慰感。
这晚,卯生与诸葛朝祥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监狱外人声大起。紧接有人冲进监狱,双排房之间的走廊里脚步声声,沉重慌乱,显然是有人怆惶奔跑。情况反常,令人陡生紧张。
这监狱座落县城中心。混乱时期,监狱与外界仿若两个天地。监狱外日夜间枪声此起彼伏,口号阵阵;而狱内除哨兵脚步声外,白昼黑夜全像死一般宁静。它像一圈不断被社会填充的垃圾坑,又像被世人真正遗忘废弃的角落。
可是现在怎么了?
卯生与诸葛朝祥都不由好奇地伏窗观望。他们看到了,首先看到的是朱参谋。昔日威风凛凛的朱参谋,此刻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看那怆惶奔跑之状,完完全全像电影中的蒋伪逃兵。
果然,穿过走廊,逃进后院的朱参谋,竟急急如丧家之犬,东奔西窜地寻找着藏身之地。
后院很小。百平米不足的放风场所,四周除了厨房,厕所,剩下的便仅有一间储藏室兼卯生和诸葛朝祥俩的栖身之处,且已上锁。
朱参谋无奈中钻进了厕所,但眨眼间他又冲了出来。因为监狱中的厕所也像监房一样,铁门铁窗,断无逃路。朱参谋冲出厕所后,一时急得团团乱转,大有上天无门入地无缝之状。旋即,他像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一头拱进一条狭窄的小道。
这条小道,是新房靠近老房建造时留下的一条空隙,宽不足一米,长二丈有余,后有高墙堵死,没有出路;前有一门,条状的空间内空空荡荡,是诸葛朝祥和卯生常放扫帚和灰铲的地方。
追赶朱参谋的是十多位红卫兵。这年代,上面有不准冲击监狱的规定。或许因此,红卫兵冲进监狱走廊后,顿时偃旗息鼓,突然斯文了许多,没有大喊大叫。但他们居然毫不在乎地推开了身着军服、全副武装的哨兵,继续向前,依然气势汹汹,势不可当。
红卫兵冲进了后院,像一群猫捕老鼠那样分头搜索。厕所、厨房,所有的门页顿时被甩打得一片山响。
搜索中,有人向小道子走去。卯生的心刷地悬了起来——不,是像打鼓一样咚咚有声。他为曾经批捕他的朱参谋捏着一把臭汗。紧接,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是人,都会本能地同情弱者。
朱参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