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卯生别过金琬,佯装刚从水库工地归来那副模样的回到家中。进门,父子俩一照面,卯生便见到父亲黑脸相向,那情形是盛怒,又是哀怨。大有一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
卯生走近父亲,小心地问:“有啥事吗?”
“哼!”楚天啪地放下手中的《封神演义》,“啥事,你昨天不是去开结婚介绍信吗,不是要杀人吗?”
卯生一愣:“谁跟你说的,河马?”
“你说还有哪个?人家已经去备案了。”楚天长叹一声,又道:“你呀你,咋就跟哪吒闹海一样,没完没了的一件事接一件事的闹腾不休哟?你咋这么不晓得醒呢,我的儿子!”
卯生居然一笑。他不相信河马有那份脸皮和胆量去备什么案,但却佩服河马的神速和奸滑。河马赶来找父亲,无非是想利用父亲管束或劝说儿子,是一种心虚和胆怯的表现。卯生蹲下身子,笑笑地倚在父亲身边,说:“河马若再来,您就告诉他,您儿子没本事杀人,但有可能打狗。”
楚天吁了一口气。他为儿子说不杀人而轻松了一下,却又为儿子的狠劲深叹了一声。然后,他第一次向儿子说了句内心话:“你既晓得他是条狗杂种的东西,又何必去跟狗扳见识呢?”
“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卯生说。
楚天心又一紧。他再次想起卯生在河马家说的话,想到遇事好冲动的儿子,刚刚轻松一下的心又沉重起来。他点着卯生的额头说:
“我不管你是杀人还是打狗,娃子你要记着,闹大了,第一个为人填命陪丧的就是你老子。”
卯生周身一震,他望着父亲那沉重的脸和那颤抖的嘴唇,自己仿佛在一种力量的震撼下忽然清醒了许多。是哦,上一次出事,已经让父亲饱受折磨,九死一生。如果再不冷静,不三思,贸然去处理河马,再去闯下什么祸事,风烛残年的父亲,自然再也经不起那种打击了。这刹那,他忽然感到心一阵抽搐,一阵疼痛:作为儿子,自己回报给父亲了些什么?一阵羞愧。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控制,不由自主地想了许多。但结论只有一个:对于生养自己的父亲,没有回报。相反是牵连,是伤害,是恩将仇报式的一次次打击。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既是天大不孝,已经过去的事再也无法重来。可是现在呢?现在事事还要老父为儿子牵肠挂肚,为儿子诚惶诚恐,为儿子担惊受怕,自己还算个人吗?
他无声地跪了下去。
楚天望着跪下去的儿子,再次长叹一声。那叹声像是斥责,像是谅解,又像是无奈。他拿起烟袋,慢慢装着烟丝,伏在煤炉火上吸燃。然后缓缓地吸着,长长地吐着浓烟,恍若在抽动五腑六脏,恨不得吐出千种积怨,万种痛苦。直到一锅烟尽,磕去烟灰后,他才抬抬手,示意儿子站起、坐下。他又叹一声,开始心平气静的,第一次全面正确地评价了卯生和金琬。
他说,金琬是个好女子。论知识,论长相都堪配卯生。也正如卯生所说,那女子更可贵的是有见地,有良心。是的,当初如果不是金琬,换任何一个见利忘义、贪图一己富贵之人,定会被那教书、转正的前程所动。如果那样子,她只须稍稍地顺着河马与苟步文,咬上卯生个强*罪,加个破坏军婚罪,恐怕判十年、十五年不算多。所以说,儿子“躲过”那一劫,金琬算是天大的贵人,这种恩德,恩惠我们应该不要忘记。
他又说自己看得出,金琬是真心喜欢卯生的,也晓得儿子是真心喜欢金琬的。说卯生如能娶得金琬做媳妇,那是福气,是这一家人的福气。
“可是,你和她有缘无分,你俩都没有那个命啊,娃子。”楚天沉痛地继续说:“你想想,他们既然下狠心把你们打开,又咋能让你们再到一块去呢?天底下有几个肯自打嘴巴的人?你娃子糊涂充能,岳飞哪大本事,为啥没有斗过秦桧?不就是奸人有奸计,奸人都有一副黑心肠吗。眼下情形你没看看,不正是小人得势的当口吗?这时节你纵有飞天能耐,咋搞?你就不能跟金琬明话明说这些事儿?”
楚天苦口婆心,最后竟拭着眼泪说:“想想吧,做人可以一时糊涂,但不能一世糊涂呦。有情必填,知恩图报才叫人。所以,你应该同金琬好说好散。将心比心,以心换心,既然晓得了人家的好处,图报还唯恐不及,咋能再去害人呢?要晓得,没指望的事,缠着不放,拖久了也是害人呀,嗯?”
父亲这番话,说得入理动情。“好说好散……拖久了也是害人”,卯生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但他承认,这话很在理,很有人情味。只是他不肯表态,也不能向父亲痛诉苦衷,他不能说自己难舍难弃金琬,更不能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为等公社开会归来刘书记,卯生在家待了一整天。
晚上,卯生早早来到刘书记家。等了足有一个多钟头,刘秃书记才从大公社开会归来。
刘书记叫刘球珠。这名字很有由来。据说很早时,一位受聘为他取名字的先生,见孩子一颗光留溜一毛不生的秃头,左看右看,想它既像球又像珠,于是便为他命名“求珠”。取得简单,不费神思,既形象、文气,又叫得响,先生和秃儿皆大欢喜。只可惜后来人欠素质,把“求”写成了“球”。不过这一字之改,虽然尽失文秀雅致,倒也更显名副其实。
刘球珠书记对卯生一直很客气,从来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叫卯生作表爷。而对卯生亲哥哥贤昆,却一直直呼其名。有点区别对待,狗眼看人的味道。
不过也不能全怪刘球珠。卯生十岁闹食堂,十一二岁粮仓捉贼,十三四岁挣工分时就公然地要什么法律文件。从那时起,他就看出卯生不好惹。后来卯生十七、八岁,城里政府两次要人,他略知一二,石岩来人转户口,他又亲自在场。再后来卯生背时中闹出的那一连串的事情,以及近来白麻子的前后遭遇,他都心中有数。以致他至今不敢轻视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