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记进门一见卯生,便笑脸相待,亲热地叫表爷,称稀客,又忙催女人从新泡好茶。他摸出一包价值九分钱没牌子的反装烟,恭敬地递给卯生一棵。然后小心翼翼揣好那包烟,自己则从衣袋中掏出一根五寸长短的铜烟袋,用粗笨的大拇指按着烟末。装好烟丝后,他像兔子啃胡萝卜似地,咬着粗大的灰白色的烧料烟嘴,打火燃烟。他叭哒叭哒地抽,抽得津津有味,抽得口水顺着烟袋杆子流向手心,浑然不觉。这副神态,令卯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刘秃书记那颗真正一毛不生、一毛难寻的光头下,前额很窄,窄得像大猩猩。但窄额下两丛短眉却很浓,很精神;他两只小眼明亮、机敏,一张似圆不圆,似方不方的脸盘以及上面鼻子嘴巴形状与分布都不太雅观,而且还被稀疏难看的络腮胡子紧紧包围着。不过这张脸丑虽丑,但看不出多少狡诈与阴险,反而或多或少透出一些正气,让人对它没有十分厌恶感。
这人一字不识,智商不高。但其脑瓜灵活,小聪明颇多,以致几年来红卫兵斗来斗去,他那管辖两千余人的大队支书职务,虽岌岌可危,但好赖至今还维持着。
待刘书记那锅养命似的旱烟抽毕后,卯生便说出了此来目的。
“这个事我晓得了。”刘书记伸腰将烟袋装进了便衣口袋,两眼小心地落在卯生脸上,说:
“昨天下午碰头会上,大队会计,向我和大队长汇报了这件事情,也一块商讨了你和金琬结婚的事情。可是,咋做呢,大队会计对你们那些事儿很恼火。恼火的原因你是晓得的,不用我多说。这个这个——大队长呢,你也晓得,当兵出身,脾气那个,现在又正负责抓阶级斗争,你想想?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理由,群众影响啊,阶级斗争啊,安定团结啊,这些事儿非大非小,他们不能不考虑。你说是吧?”
卯生圆睁着眼,似明白未明白地追问道:
“结果呢?不同意?”
“不同意。”
卯生的心抖了一下:“你也不同意?”
刘书记似有歉意地咧咧嘴说:“你看,咋做呢,党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大队部里其他支委造的造反去了,上的上了水利。屋里这三个支委,有两个反对,我能咋做呢,表爷?”
卯生双眉一拧,单刀直入问:“我问的是你的态度,你个人的看法和态度。”
刘书记一怔,不无小心地看了卯生一眼。想了想,他又为卯生掏出一棵烟。
卯生将烟挡了回去,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说:“我很想听听,听听你对我和金琬结婚这件事的看法。”
“咋说呢?”刘秃书记奉烟的手一伸一缩,最终尴尬地将烟夹在自己没毛的耳朵上。“说实话,我也听到一些明白人说过,说金琬不姓何,是她老娘的带肚子。要真是那样,你们就不是叔侄关系。按说法嘛,是没多少理由不让你们结婚的。可是我听到的,只是几个明白人暗地里的说法。我也相信是真的,无风不起浪嘛。可是大多数人呢?咳,你叫我咋说呢,金琬都已成人了,过去了一二十年的事情,陈谷子烂芝麻的,哪个搞得伸腰,哪个又说得伸腰呢,是不?所以我说,表爷呀,我还是要劝劝你,要文化你有文化,要人材你标致,只要你不跟金琬两个人……那个,说声要媳妇儿,那么些好看的好姑娘还不随你选,还不踢烂你家屋里的门槛子?你何苦非要跟金琬结婚呢?结婚……咳,结婚不就是睡觉、生娃娃么,哪个女人不会呢,啊?”
对于刘秃书记这篇胡说八道的劝说,卯生十分反感。但他并没做在脸上,因为他内心深处还是感激这位多少有些人性的书记,感谢此人前面那句“没多少理由不让你们结婚”的内心话。这句话对卯生而言,是珍贵的,也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而且是出自何家沟最高长官之口。由此,他不仅藏住了那种反感,还有一阵莫名激动和感动,也彻底原谅了这位书记后面那句不甚中听的无知劝说。
卯生同时发现,这位书记口中,并没有谈及类似河马那些上纲性的大问题,只是就金琬姓何与否谈了些自己的观点。这在是非性与政策性上,就明显有别与河马了,这是希望。于是,当刘书记话一说毕,他立刻说道:
“刘书记,我感谢你,感谢你对待这件事情上的个人态度,和你对我的关心。现在,我想对你说清楚的是,你所说的‘陈谷烂芝麻’的事情,其实,已经搞清楚了……”
卯生一边说,一边为秃书记奉上一支烟。接下,他如实地将白麻子、河马如何威逼金琬,金琬在法院当着苟步文及河马的面,如何向法院陈述了自己真正身世的经过都说了。最后补充道:
“据金琬的表姐说,这件事情,法院已经向她作过调查。我想法院一定有记录、记载。因此我想,如果你能插手,弄清这件事的原委并不难。所以我想请你为我帮忙,先弄清楚这件事情,然后再考虑我和金琬能不能结婚的问题……”
卯生说得无限诚恳,很有信心。然而出他意外,刘书记听罢他的述说和要求,表情竟是那么平淡。仿佛卯生说给他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是早有耳闻。至于卯生的请求,书记只“嗯啊”了两声,并没明确表态。他半眯着眼睛,像在沉思。
卯生轻轻丢掉烟蒂,屏声息气,连书记女人添茶,他也轻轻摇手制止。他想应该让刘书记思考思考。这件事涉及到河马,自然也涉及到大队干部中的相互关系;做人艰难,做农村工作更难。像刘书记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工作起来自然更要谨言慎行,考虑问题也应该多几个反复。
他如此体贴入微为刘书记着想,也就耐心地等待着。可是两分钟,三分钟过去时,他忽然听到刘书记发出了猪睡似的鼾声。尽管对方眼睛依然半眯着,但那牵丝的口水,已经令人恶心地流了出来。
蓦然,一种被人轻视,被人戏弄的感觉,逼得卯生肝火大作。他腾地站了起来,脸色涨红,手掌颤颤地伸直了。他在考虑,要不要在那毛乎乎的脸上干上两耳光。但他最终还是极力克制住了。因为这刹那间,他想起了金琬那句:“成与不成,千万别发火”的叮嘱。
刘书记女人看到了卯生的愤怒,看到了卯生伸直了的巴掌。这位丑陋蠢笨的,恐怕只会睡觉、生娃娃的女人,这时忽然间多了一个用途:她惊慌地叫醒了男人。
秃书记醒后一揩口水,睁大眼睛看着卯生,问:“你走?”
“你想,你还没有答复我咧!”
“看看,你又发火了。快坐快坐。”刘书记又那么小心地看着卯生,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卯生哼了一声:“我问你,我请你去法院的事,你办还是不办?”
“噢噢,”秃书记似乎猛然想起,“你让我考虑考虑,过两天再说,好不好?这两天开会紧张,人实在实在是太累、太困了。”
卯生犹豫着。现在已是深夜,看来这刘秃书记也的确很困。农村干部晚上还得接人待物地工作,不能说不辛苦。他站起身道:“好吧,过两天我再来,希望你……”
“过两天?咳。你还是……还是再坐一会儿吧。”
秃书记显然是害怕卯生的“过两天我再来”,而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拉卯生再次坐下后,说:
“这个事咋做呢,啊?你想过没有,就算法院搞伸腰了金琬不姓何,又咋办?就像你和金琬一样,心里都明明白白,可也不能逢人就说、逢人就洗白吧,是不?贫下中农这么多,你咋说得伸腰,我又咋向大家说得伸腰呢,是不?所以我还是劝你,与其淘这大个气,还不如另说一个媳妇多简单呢,你说是不?”
卯生啼笑皆非地盯着那颗光光的头,盯着那张毛乎乎的脸。这瞬间,他想到了这家伙没有文化,想到他的小聪明,以及他那岌岌可危的书记宝座;又想到官官相护,想到他的明哲保身。想到此,他谅解着这位秃书记的无知、无能和无奈,极力克制和提醒自己不要发火。他平静地说;
“你刚才不是说过,只要金琬不姓何,就没有理由不让我们结婚吗?你去问清楚了这件事,我们可以结婚就行了,何必对谁去说‘伸腰’什么呢?”
“唉,事情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哟,我的小表爷!”刘秃书记颇有苦衷地叹了一声,想了想又说:
“这样吧,既然你说法院都搞伸腰了,我想也不是假的。我本来就晓得是真的,还去问啥子呢?再说了,这事原本就是小事。莫说不同姓,只要隔的远,同姓也不犯王法。问题是问题的重点并不在这里呀,这话只是有些人的借口、说法。你是个明白人,重要的原因你比我更明白,是不?咋做呢,现在这个时候,早已不是我开始当书记那时候好办事情了;我一个虱子顶不起一床被窝呀,表爷。咋做呢,还是——这样吧,过两天,我再跟大队会计商量商量。要不是,这个这个,咋做呢,啊?”
卯生忽然发觉:自己所求的人,只是特殊时期的一个特殊草包,再同他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其实,这草包也并非全草包,卯生爱听不爱听的,他话里话外都说得很清楚了。他最后抬出河马,是无奈,也是踢皮球,耍滑头。
卯生暗自叹了一声,不抱希望地离开了秃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