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师傅,”
张老师一直这么称呼卯生。
“今天冒昧相请于你,一是出自慕名缘故,二是有几句不当我说的话,却又为表妹,为姨娘,更是为了你何师傅,我不得不说。如果我所说的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你纠正和包涵。”
“表姐客气了。有话请说。”
张老师脸上的笑容在渐次淡化中,并最终遗失殆尽了。她语气带有几分沉重而又单刀直入地说:
“请问,你和金琬的事,你究竟有些啥打算?”
卯生的心沉了一下。他脸上不无尴尬地看着对方,想了想,决定以守为攻——
卯生道:“我常听金琬说起,表姐一直是很关怀我们的,只是我本人一直无缘聆听教诲。现在既然表姐提起,我倒想请教表姐,这多年以来,您对我和金琬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张老师缓缓放下了筷子,同时深深叹了一声。她十分真诚地说,早在几年以前,她自从金琬口中第一次听到卯生这个名字,以及金琬无限热爱赞扬的那时起,她就对没有见过面的酷爱读书的何卯生产生了无比好感。并暗暗祝贺金琬喜得白马王子。后来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她都抱以无限同情,也曾几度于精神上支持、鼓励过金琬,希望她能经得住考验。她说艰辛曲折的爱,比普通的男女结合更甜蜜,更有人生意义,更值得人珍惜。直到今天,当她亲眼见到卯生后,更觉得卯生与金琬是天生的一对。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一去多年,历经许多磨难,至今面临有情人的道路,依然是这么艰难,希望还是那么渺茫。为此,她想问问当事人的看法和打算。
卯生听毕对方述说,不由报以感激的一笑。然而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笑,笑得很低沉,很苦涩。但他发自内心的对这位女主人产生了更多好感。由此,他坦率地说:
“为了感谢表姐这些年的一直关怀,我实话实说吧,就眼下而言,我没有什么——不,应该说‘我们’,我和金碗——我们没有什么十分明确的、切合实际的打算,希望也的确是缥缈的。但我们有的是信赖,信念,我们都有耐心等待,等待着能够属于我们的那一天。”
“能不能再说具体点儿?”张老师两眼如注。
卯生依然坦诚道:“我们相信社会不会长此下去。我们希望‘文化大革命’早点结束,希望有一天能一同走出兰山,或说逃离兰山,去寻找一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权当寄身江湖。或者……”
“或者什么?或者有一天,某一天,那些卡过你们的,阻碍过你们的那些无知的小人、坏人们,全都受到惩罚,全都突然死掉。是不是?”张老师一脸沉痛,语气却带有明显的嘲讽,“还有金琬所说的,大不了以死殉情,或去效仿什么华野人,进大山、钻老林,是不?”
金琬的母亲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过她瘪嘴瘪腮,流向下巴。她哭得无声却十分悲痛,令人心碎。仿佛这时间她的女儿已经死去,或已经进了大山似的令她疼痛不已。
卯生的脸早已通红。他愧疚而同情地看了看金琬的母亲,唰地转过脸去,愤愤地盯着张老师。他反感她嘲讽人的语气,怨恨她刺伤了老人。但他的怒火与痛恨都没有完全释放出来,因为对方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么沉痛和真挚。这使他忽然间感受到了,这位表姐脸上流露的是感情,嘲讽只是源于对他和金琬气愤。大有鲁迅笔下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
“也许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不应该用这种语气。”张老师醒悟似地说,“可是你们是否想过,眼下这运动,哪一年才能结束?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现在的人们都在喊:‘****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大有永远讲下去的趋势。谁知道是再讲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她稍停一下,又说:“当然,我相信你们为了爱,为了情,能够也有耐心地去等待。可是,假若真的还要再等三十年,五十年,抑或一百年,等到你们的胡子头发白,等到你俩早已不在人世时?这种等,难道不是荒唐和愚蠢的吗,不是毫无意义的吗?难道你们不知道这种盲目的等待,是愚昧得不知死活、不知觉醒,最终有可能成为这一特殊时期的一对殉葬品吗?”
“哎,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呢?”张老师的丈夫插了一句。
“你别插话。”张老师回敬丈夫一句,再转度向卯生,歉意的却又很苦地一笑道:“不是我要这么说,而是你们当局者迷哟,何师傅!”
张老师语言犀利的一阵紧锣密鼓,迫使卯生于震憾中沉默了。他没有想到,这位有着金琬一般文静淑雅的表姐,说话竟是这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可是,她讲的全是当前能看到的大实情,话也说得入情入理,而且坦诚,实在令人无法反驳啊。他迟疑中想了想,不仅带几分沉重地问:
“那,以表姐您看,我们应该怎么办呢?请你指点迷津。”
张老师似是不假思索,却又显得深思熟虑:“以我看,你们此前,应该和不应该考虑的都已经考虑过了,办法也想尽了,路却被人堵死了,卡严了。现在,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
“分手。”
“你说什么!”
卯生腾一下站起,同时忽一拳砸在桌上,两眼火辣辣地盯着对方的脸。
张老师两眼迎着卯生的目光,毫无退避相让的意思,她平静地说:
“是的,你们相亲相爱这多年,患难与共、风雨同舟这多年,我说出这两个字来,其本身就是残酷的。可是,现实如此,事实如此,现在不作这种残酷的考虑,等待你们的,将是比此更残酷的结果呀,何师傅!”
卯生觉得自己的心在疼痛。他离开饭桌,坐进了旁边古式圈椅中,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大脑一片混浊、混沌,思绪像一团乱麻。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和金琬的关系会落下如此悲剧性结局,居然会在“分手”一词后面划句号。这的确太残酷了。残酷得令人犹听惊雷,残酷得让人不能接受。他想,金琬也绝不会接受这种安排。他知道她的心。对于他们的爱情,她比他更忠于,更顽固,更加死心塌地。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刚才那“愚蠢、愚昧”之类用词,骂得虽很刺耳,却也一针见血,骂得正确。盲目等待犹同画饼充饥,寄希望于时局变化而实现婚姻的成功,几近儿戏,的确荒唐。
可是他和金琬,除却抱这种荒唐的等待,和缥渺的希望,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出路呢?
他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