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中止,主人十分尴尬。但这只是男主人的反应。女主人似乎并不太在意吃与喝的问题。她随着卯生的离席而离席,陪他坐下后,只稍作停顿即穷追不舍,不顾一切地继续说道:
“不知何师傅是否想过,人非草木,你和金琬青春正炽,如果再这样盲目等下去,倘若金琬再怀一胎,你将如何处治?”
卯生惊怔着。
张老师叹了一声,语气更加沉重而激烈地说:“上一次打胎算是金琬有幸,也算你有德。可是你们已经糊涂得不能再糊涂了,残忍得不能再残忍了。她——不,应该说你俩能活下来,全凭侥幸。试问,如果再来那么一次,如果人死了,算不算你们俩在用爱情相互残杀?算不算是你害了金琬?算不算你杀了心上人?算不算……”
“请不要再说了!”
卯生痛苦地摇手制止了对方。这时,他泪水像雨点一样滚落,眼前浮现出那一夜全景: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又是那么惨不忍睹。不堪回首中,他努力驱赶着回忆,死死摁熄了烟头。
张老师对卯生的痛苦不作理会,不肯罢休。她依然继续说,而且语气愈发激烈而诚挚。她说,也许万一再到那一步,卯生和金琬真会进大山,做野人。但她坚决指出,那不是什么世外桃源,更不是什么隐士生活。而是返祖行为,是逃避现实的愚昧。面临他们的将是没有油盐米面,没有电没有灯,没有日用必须品。有的只是夫妻间的蓬头垢面,相对饮泣,有的只是共同残害儿女,遗害后人……
最后她说:“请问,即使金琬愚昧无知,甘心情愿脱离现代文明,甘心情愿地去过那令人痛苦的野蛮的原始生活,而何师傅你,你忍心这么做吗?你忍心将你深爱的女人推进火坑,忍心让你的子孙们再作什么华野人第三、第四吗?”
卯生没有回答对方。这已经无须回答了。但对方的话如同道道疾电,声声迅雷,无比强烈地震撼着他,也彻底震醒了他:是的,当局者迷。现在清醒一想,自己和金琬面临的,既然结婚、出走,以及效仿华野人概无希望,全不可取,那么,除了分手,的确再也找不出令人、令己信服可行的第二条路可走了。这是无情的现实,不能逃避,没有选择。他有种面临穷途末路的感觉。
然而,他实实不忍心、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追求,就这么同金琬分手。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破碎般的抽痛。
光阴荏苒,他和金琬的相爱转眼已经五六年了。五六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可是细想,他和她的这个五六年,风风雨雨,惊涛骇浪,长得犹同过了半个世纪。半个世纪呀,这感情该有多深?这分手,谈何容易?如何舍得?想想金琬对爱的付出,想想她为他作出过的牺牲,说分手,又如何忍心?
卯生双手抱头,两肘支撑着膝盖,头深深垂在胸前。他思想像大海波涛一样起伏着,斗争着,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洒落了一地。
也许为不打扰卯生的思考,张老师夫妇相继退了出去。室内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当卯生抬头时,突然,他发现金琬的母亲浑身颤抖地跪在他前面。他一怔,惊慌得腾一下跳起身来叫:“您!”
“我,求你了,”老人泪流满面,“我,求你放过金琬,放过我吧……”
这太意外了!
卯生像触电似地惊退了一步。他感到大脑像突然被人重击后那样轰鸣着。耳畔“求你放过”四字像雷声滾动那样铮铮有声,令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是强盗,是贼!他羞愧满面地伏下身去,双手搀住老人,道:
“您,您快起来!”
可是老人不肯起来。她声泪俱下,语气恳切,态度坚决地要求卯生答应之后,她才肯起来。
卯生被老人这可怜的方式和诚朴的爱女深情震憾和感动了,刚才本有的潜意识的一丝不快也消失了,泪水再度夺眶而出。他缓缓地跪了下去,跪在老人前面,双手发颤地拉着老人的手,居然不假思索,也不能再思索地叫道:
“我答应,我答应您!”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一切恢复平静后,卯生接过张老师递来的茶杯,说:
“忠言逆耳。请表姐原凉我刚才的态度。现在,我想请教表姐,我应该如何处理我和金琬的事情?她,恐怕很难接受你说的这种方式。就是我,此时此刻也万分痛苦。所以我担心,如果处理不好会伤害金琬。倘若那样,一旦我于心不忍时,我会反悔的,我会不顾一切的。那时不仅有违你一片好心,而且将令我失言于老人,再陷执迷不悟。”
“‘忠言逆耳,惟达者能受之’啊。”男主人终于轻轻舒了口气。他站起来高度赞赏地说了一句,然后同卯生握手道:“好了,你们谈吧。张老师请了假,我下午可还有课。失陪失陪。”
送走陈老师,张老师笑着对卯生说:“我也只不过比你虚长几岁罢了。论知识,也许远不及你呢,怎敢当你‘请教’二字?噢,想起来了,听金琬说,你比她还小,我要大你十七八岁咧。”
“所以,凭什么你也应该是我的老师。你是高中语文教师;而我,只是一个初中刚刚入门的辍学学生。”卯生说。
“但是,人的知识不能完全以学历来定论。这方面古今实例很多。你说是不?”张老师笑问。
室内气氛似乎活跃些了。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卯生心情依然十分沉重。自从他答应金碗母亲之后的这段时间里,金琬的形象一直浮现在他脑海之中。她好像正关注、正审视着他,又好像在哭,哭得痛不欲生,哭得他无地自容……
张老师仿佛已从卯生脸上读出了什么。她不再闲话,立刻警觉地转入正题。
她说,卯生不仅要清醒地认清现实,认清当前的社*会,更重要的是要坚定与金琬分手的决心。她说,爱情是应该追求永恒的。但她认为“永恒”一词的定义,不包含时间因素这层概念。一秒钟,一万年,乃至更久远,与那更短暂的瞬间里,都存在有珍贵的永恒。因为永恒在人心。
她说,有人夫妻间斯守多少年,搂搂抱抱一辈子,到头到了,到死也没有多少值得回味的地方。因为他们有的是为生活、为家庭的组合而凑凑合合,甚至仅仅是为生理需要地维系了一生;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没有共同志趣与情愫,自然也就没有永恒。而又一些人,接触间只是三言几语,抑或匆匆一吻,却能够铭记永生。因为他们相互在心的深处迸发、沟通了真正的爱情或情谊,这就是爱的永恒。正如宋人秦少游那脍炙人口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说,按她理解,这“两情若是久长时”中的“久长时”,就是古贤们称赞和推崇的爱的永恒——至少她这么认为。因为这些美妙的诗句已经婉转而又酣畅地,将人有限条件中的无限的爱,推升到了更高、更隽永的意境;这当然便胜却了“人间无数”。她又说,古人在这些意味深长的诗词中,已经告诉我们了什么是爱情,如何对待爱情,如何看待和追求爱的永恒。所以,她希望卯生和金琬能面对现实,多些理智,少些俗气,要真正理解爱情,并去追求、看重和珍视爱的永恒。
最后说到分手的方式,她建议,卯生最好是在不跟金琬商量,不作任何工作的情况下,前提下,自己抓紧时间找对象,定下对象,做出一个既成事实来。这样虽看似无情,但不残忍。因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可以给金琬一个从“听说”,到“怀疑”,再到眼见“木已成舟”,从而“被迫接受”等一系列的,最终在无可奈何中死心的过程。如此这样,就可以避免突然打击下造成的死死活活的可能性。而有话最后说得清楚。到那时,金琬定会明白和理解他的苦心,定然更加充实了爱的内容、内涵,也自然会铭记永生,从而也就更加丰富和加固了爱的永恒。
张老师说话条理清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的思想清新,理论新颖而高古,使人在迫于无奈的心境之下,听来倒有几分舒坦和诚服的感觉。只是他后面所谈的分手的方法,令卯生震惊而又十分为难。他与金琬相知相爱多少年了,分手已是十分无奈、万分痛心,再让他先于金琬去找什么对象,谈什么爱,这不是负心负义、这不形同抛弃吗?这方法说不“残忍”,却的确无情。他实实于心不安不忍,不敢接受。
可是,他沉思中又深深觉得,自己的确没有什么石破天惊及动听动情的语言,能够说服金琬认清无情的现实,而甘愿同他分手。他太熟悉金琬了,即使将这位表姐今天所说的话全盘托给她,也绝难撼动她那颗坚定的,“冥顽不化”的心。因此,他不得不承认,没有什么比此“先斩后奏”式的、快刀斩乱麻型的,更好更有效的方法能扼杀她对他的死心塌地的爱。经过长时间的思考,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最后,他终于同意采用张老师“教唆”的方法。他又哭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呦。而且要快。”
张老师说过又劝慰几句,最后补充说,一月之后放寒假,她和丈夫准备去石岩谋求调动。到时金琬的母亲就会回家去。所以,她希望卯生能尽快找到对象,并腾出一些时间稳定金琬的情绪和善后工作。不然,金琬母亲回家后,他们就会有诸多不方便。
这女人的心很细,也很善良。他的言下之意,是说卯生与金琬相爱中,还有一个多月的自由时间。当然,这个时间是很必要的,因为他还要安抚金琬与他分手前后的情绪和痛苦。这种安抚,是别人替代不了的,非他这条无情汉不可,更是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