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金琬是怎么考虑的,反正十月下旬的一天,那位赤脚医生要随着媒人来相亲。
这件事,卯生昨晚才听金琬说起。于是,他决定今天不去工地,而且早早地来到后山冈。这里朝东向阳,漫山丛丛短松高可没人、肥硕嫩绿;这里与金琬家遥遥相望。
日常,这里的短松对卯生极富有魅力。因为这座矮山冈及这片诱人的短松,时不时令他想起苏东坡的《江城子》,想起词中的那句令人神往的佳句:“明月夜,短松冈”。爱屋及乌,所以他常来这里看书。每来都为苏东坡的词句遐想不已,每来都为这片短松冈的风景而心旷神怡。
然而今天不同。今天不仅不是来看书的,而且与过去相比,心境迥然,无限怆凉。因为今天,他是悄悄来为金琬“相亲”的。作为情人,为自己深爱的心上人来相亲,恐怕亘古难寻,而他卯生则“独领风骚”,成倍尝其味的第一人了。
等人时,他抚摸身边短松,触景生情,心境使然中,他不由自主地默念开了《江城子》词的末尾全句: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卯生之所以下定决心要亲自看看那位赤脚医生。是他担心金琬为保腹中胎儿故,太低太过分作贱了自己。他已打定主意,那赤脚医生好便好,倘若瞧着扎眼,看不顺心,他一定坚决地干涉到底。他已经想过并想好了,如果金琬再问那个“不又咋办”时,他一定要说华野人也是人。
何况他想通了,他们若效仿华野人,兴许只是一时,并非永远。他相信社会还有清平时,相信自己和金琬还有出山之日——最迟,也不至于祸害子孙再做那华野人第三、第四!
不久,冈下小路上出现目标——那位周姓甘氏媒婆卯生是认识的。媒婆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人,自然是那位赤脚医生了。为了更好更清楚地看清来人,他顺着山冈蛇行,趁早向路边靠近。一丛丛无人修理的短松,像偌大的一蓬蓬芦苇横生,山冈上是一片油绿肥硕的青纱帐。
靠近了。不能再近了。他藏在一丛松树后,俯瞰冈下小路,近在咫尺,比较理想。
来人越走越近,卯生两眼圆睁,目光犀利地紧紧盯着目标:那人二十六七岁,比金琬至少要大三四岁。人生得倒也横横势势,高高大大。只是其长相、身材,卯生自感对方不及自己英俊潇洒;其气质也不及自己轩昂。不过看去,其人两眼有神,不乏精明,且有种老诚持重之态。只是给人的总体印象比较大众化,不是很有特性、很有个性。
来人匆匆走了过去。卯生目送着渐次远去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释然、安然感,却又陡生一股莫名的酸意、醋意,令人极不舒服。这滋味近些天一直有,只是此刻更显浓。
来人给他的印象说不上很好,但也说不上多少不好,反有一种此人可托的奇怪心理。至少他可以断定,这人不是十分无能的人,也不是什么刁钻之辈,可以断定的是,这人在金琬面前不可能“反天”。他思考揣摩,看来大可不必干涉,也无须再去坚持说什么“华野人也是人”之类了。
只是他心中十分难受,空落空荡,是种满腹怅然若失的感觉。
深夜。
果然不出卯生所料,金琬怀着一种极其无奈,而又多少有点儿宽慰的心态,带有伤感而又几分欣慰的,向卯生叙述了那位赤脚医生相亲时的情况,以及其态度——
听过了金琬坦诚相告和提出的特殊条件及要求后,那位赤脚医生,大加赞赏金琬的坦率和重情。他说,一个女子能坦率地说出自身过去的秘密和隐私,很是难能可贵,有君子般坦荡美德,更是对他的尊重。他又说,从这种自身坦荡和对人的尊重之中,包含有当事人有意与过去告别的决心。他很高兴。至于胎儿,他答应保证让其顺利出生,好生抚养。他说这是他对金琬的尊重,也是对金琬尊重人的回报。又说金琬如此强调保护胎儿,是又一种重情的表现。他料想也相信,一个如此重情的人,将来对家庭及他本人也一定会很好。
按金琬的学说,卯生归纳出了那位赤脚医生以上的态度。最后他问金琬道:
“他说的,是不是这些意思?”
金琬点头说:“是的,完全是。只是没有你归纳的这么明白。他说的疙疙瘩瘩。”
“这不是重要问题。”卯生捂着金琬的手说,“重要的是他有这种可喜的认识。而且,就我的经验看,凡不善语言表达的人,一般较为诚实,说出的话,其可信性会更高一些。你说呢?”
金琬又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我看他也就是那个样儿,虽然话说的有些慢慢腾腾,但条理还算清楚,也诚实,看不出信口支吾敷衍的味道。”
“后来呢?”
金琬说:“后来他催我表态。”
“那,你是怎么说的?”卯生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些跳。仿佛,他既怕金琬已经答应了别人,又怕她未答应而错过了一个明白人,心理十分茅盾。
金琬看了看卯生,犹豫一下说:“你想我会怎么说?”
“我想?”卯生苦苦一笑,“我不敢想,真的。”
金琬忽然将卯生搂入怀中,好久好久,才深深叹了口气说:“我晓得你在想些啥,晓得你心里很难受;其实我也一样。所以我对那人说,好事不用忙。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望他三思,希望他将来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