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程嫂那句“背父生,背父死”的没有理论依据的说法,卯生虽不敢相信,却又深深在他心中打下了烙印,深深希望那说法是真的。因为如果是那样,黎明就有浮起来的可能,就不会被那可怖的排沙出水口吸住,就不会让他苦命的儿子再遭更残忍的折磨,就不会为他日后留下更沉的痛心……
他的心开始动摇着:已经七天了,这里搅扰着程先生一家,已经自感很不好意思。尽管他并不相信这对老夫妇有赶他走的意思。他熟悉两位老人的宽厚。只是贺中余也来几天了,一位农民,家中有牛有猪有田地,时间无比宝贵,再让他陪着自己等下去,显然太不应该,太不近情了。
更关键是,倘若程嫂的说法果真,自己待在这里,岂不是更苦了水下儿子?正如程嫂说的——“娃儿水下泡着也遭孽哟”。
可是不等下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拍拍屁股,轻飘飘的,像丢下一件什么东西一样,丢下可怜的儿子,实实不甘不忍呀。他心又度涌起那种失落、空洞的疼痛。他万分痛苦,十分矛盾。这晚,他眼睁睁地熬了一夜,几乎没有合眼。但最终也没狠下心来,也没拿定主意。
第八天。
第八天清晨,卯生与妻弟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火速赶到水库……依然失望了。卯生望着浩瀚的水面,无比沉痛地长叹了一声。他心中默默地问黎明:儿啊,难道我在这里,你真的不肯起来?
卯生沉思一会儿,面对妻弟,十分犹豫道:“中余呀,拖累你好几天了,我实在很不过意。这样吧,黎明今天如果再不起来,我们明天,明天就回去吧。”
贺中余迟疑道:“这……”
卯生知道妻弟同样两难:走,觉得于心不忍;留下又想着家,火烧火燎,莫衷一是。卯生感激而又歉意地看了贺中余好久,忽然,他两眼烁烁,陡现他往日处事刚毅、果断的个性,坚定道:
“就这样!中午我俩去看仲甫。下午来这里,如果黎明还没起来,明天早晨我俩再来。到时候,他若依然不肯起来,我们也只好走了。”
他这些话既是在对妻弟说,又像是对水中儿子说,而且故意将后面一句话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他说过之后又流泪了。因为他又度想起了耶稣那幅沉重的十字架。如果真是那样,说黎明依然“不肯起来”,将是一种不近情理的残酷的冤枉。
贺中余深受卯生的悲痛感染,他忽然大声喊叫黎明,喊叫外甥快起来。他的声音响亮悲怆,以致大坝上很多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与卯生。
据黎明生前说,仲甫现在修路工地上做饭。那地方叫尚家店,地处石岩北郊。从这水库去,约四十余里路程。卯生同妻弟乘车前去,一到郊区便没有车了,徒步中途又突逢瓢泼大雨。这是近一个月来的第一次降雨。卯生心中陡然暗生一种凄怆的高兴,他希望落雨再大些。雨大水库就会涨水,或许山洪增水的潜流作用能让黎明浮起来。
仿佛天随人愿,暴雨果然加剧。很快,尚家店河中黄浪汹涌,奔腾咆哮。人被挡住了,货车被挡住了,河边碗粗小树被连根拔走了。卯生与妻弟躲之不及,身上衣服也全淋湿了。
遗憾是,雨后泥泞中徒步数十里,当卯生瘸脚拐腿地赶到工地时,竟然扑了空。仲甫已经回到了地区看守所。返程中,暴雨过后烈日当空,衣服渐渐干了,卯生却感冒了。
寻到地区看守所,终于见到了仲甫。
这位憨厚、淳朴的小子,似乎并没有发现父亲与舅父的悲伤,反而见面即问:
“哥哥的事,都办好了吗?”
是啊,他念念不忘是哥哥分配的事,是哥哥的前程,怎么想得到哥哥会死呢?
卯生强忍着眼泪,沉沉地点头说:
“办好了,哥哥的一切事都办好了,上班了……”
他扭转脸去,真想嚎啕痛哭,真想抓住眼前这个儿子摇撼,哭喊。可是他不能,他只能这么忍,只能这么说。他不忍也不敢实话告诉眼前这个儿子。他觉得自己这双儿子,才是世上真正情同手足的亲兄弟。他们从小手牵手,从小相亲相爱,长大又拼命地相互奉献,无私无怨地互作牺牲,相互都希望对方比自己更好,更有出息。而如今,哥哥不辞而别,至今尚在水中。如将实话告诉仲甫,仲甫将会痛心到什么程度?他担心,真担心这个为情不惜狗命的儿子会冲出牢笼,会扑向水库……
告别仲甫,又去水库。
一路步行,长长的一个多小时里,卯生与妻弟相互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感到天下人没有谁比他活得更痛苦,没有谁比他的人生路更坎坷,没有谁比他更无奈。可是他还得这么苦苦相撑着活下去。为了水中的儿子,为了牢中的孩子,更为家中那个乳臭烘烘的小子的未来而活下去。人呵,永远在为情奋斗,永远在情中挣扎。情像一钵蜜,情像一钵胆汁,甜甜蜜蜜,苦苦涩涩,都得那么珍惜的,无奈的,难舍难弃地护着、捧着。这是人一种本能的责任,是一种天生的自觉性,以致再苦再难也得支撑着,也得小心翼翼地护下去,小心翼翼地捧下去。别无选择。
黎明仍然没有起来。不肯起来——但愿不是冤枉。
晚上,卯生命妻弟收拾、捆扎被子等什物。他自己则亲自动手收拾着儿子的书籍、笔墨,以及制图工具等遗物。睹物思人,捧物生情,犹如万箭钻心,万分疼痛:算来,儿子读书十多年了。十余个春秋中的寒窗酷暑,十余年中的期盼和希望,竟然是这么残忍而又草草地划上了句号。这其间,儿子付出过多少努力和辛苦,又梦寐和收获过多少幢憬与欣喜?可是到头来,老天——也包括他这个该死的父亲,竟是这么无情、残酷地一笔勾销了儿子的一切,仅仅余下这堆张张印满儿子指纹的书籍。
落得如此令人痛断肝肠的结果,不仅死者,恐怕所有人也始料未及。人呵,不敢细思量,而又无法不思想。
人,真不知道是应该珍惜人生,还是应该感叹太没意思、太受熬煎。
煤炉、脸盆、剩米等物全都送给程嫂。但盘子碗筷之类他却分拿了一半;他说这上面同样有他儿子的指纹手印,更是儿子曾经餐餐伺候他为父的见证。不忍舍弃,要保留下来以作纪念。
室内挤满了人,女人们又有人在拭泪。她们痛心卯生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同情他就这么乘希望而来,怀失望而去;同情他这般活未见人、死末见尸地丢下亲生儿子的悲苦和凄凉。
收拾毕,卯生来到王天化的客厅。
灯光下,双方对坐,好一阵子默默无言。显然两人的思想都停在那可怕的排沙吸水口上。很久,还是王天化先打破沉寂道:
“还是那句话,娃子很有可能起不来了。但你走后,万一他漂起来了,到底怎么办?咳,下午你光哭,谈不透彻,现在该有一句话了吧?”
有关的事,下午已经说过大概:土丧地皮的事已经解决;村长有事相求王天化,故鉴于王天化朋友的孩子事出特殊,特许在水库周围任意选葬,不收分文。剩下的事情是,如果黎明出人意外地漂起来了,到底是简丧还是厚葬。出于感动和同情卯生处境,王天化一诺千金,无论如何安葬,他都愿负责操办。只是提请卯生考虑具体事情:已经八天了,如若九天、十天,半个月再起来,人势必已经进入腐化状态。那时若再想厚葬,买棺材请人员,左耽误右操办的,最快又需一天两天;高温如蒸笼,腐尸发臭谁肯近前,谁愿埋丧?
卯生缓缓抬起头来,沉痛地说:“我已经想好了。到明天我走,算我已经等了儿子九天。九天中他不肯起来,恐怕是他、也是我命该如此了。如果我走后他再起来,我没理由为他累赘更多的人,也不忍心让他曝尸于等待中发腐发臭,令众人唾弃。所以,我走后他若起来,只能马革裹尸那样的简丧。黄土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我留下了他的衣服、鞋子以及两床单子,请大哥您为他裹尸简丧。日后,我再择时请回儿子的白骨。”
王天化点头:“你这是无奈,也算想得很开。战争年代尸横遍野,能得裹尸者已是厚丧了。至于日后请不请白骨,我看大可不必。用古人的话说,‘黄土何处不埋人’?只是你应该留下两床被子,包厚一点更好。既然这么定,事情就简单了:孩子如果能起来,我安排人抓紧抢快的,好好埋丧就是了。”
卯生叹口气道:“我也想留下被子。只是程嫂她们说,被子有网线,网住了娃子不好投胎。”
“那就算了。”王天化说,“你放心吧,孩子如果能起来,我一定按你的嘱咐,选一好地方,让他头望兰山,早日魂归老家。”
“我再次拜托您了,王大哥。”
“莫说了,我只当多生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