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不死的猫,又来了。
就那么在外头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进门,即便丁婶儿以去看看二夫人有什么需要为由离开,他也并没有进来。宗政良把盘子放在架子上之后,拽过手巾擦了擦水迹,刚把手巾挂回去,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没想到啊,你堂堂宗政先生,会做这些女人做的活儿。”
字字句句听进耳朵,宗政良又好气又好笑,用讨人嫌的方式来吸引注意打破僵局?这小子到底怎么想的?
挂好手巾,宗政良转过身,靠在宽大的木头案子边沿,两手插兜,看着对方。
“生来命苦,凡事都要自己操持,比不了二少爷什么都有人伺候着。十指不沾阳春水。”
被那么一激,桂秀峰果然还是有点不高兴了,不过他强忍着没有爆发,想想也是自己最开始挑事儿的,别别扭扭沉默了一会儿,那少年终究略微抬起头来,与那高自己不少的男人四目相对。
“你……老家哪里人?”
这样的问题,倒确实是出乎意料,宗政良一挑眉梢,撇了撇嘴,注视了片刻那张瘦瘦的脸上不肯认输又想要努力做点尝试的表情,突然带着点无奈地笑了出来,继而低头拢了一把漆黑的头发,他边一折一折放下卷起的袖口,边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桌。
“二少爷要是不嫌弃,不妨坐下说话,你想知道我什么,问就是了,能说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照例是不紧不慢的语速,但态度明显是缓和了不少的,感觉到这一点,连桂秀峰自己都不能不说是很微妙地,就莫名放下了几分戒备心。
皱着眉头迟疑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坐下来,还抬手冲他比划了一个“请”的动作的男人,不露痕迹做了个小小的深呼吸,终于被好奇心彻底击败的桂家二少爷,终于迈步朝着对方慢慢走过去了。
桂秀峰对于宗政良的了解,就是从那次放下架子,坐下身子,主动交谈开始的。
也许了解不算太多,可是毕竟也算是一次了不起的突破了,至少,不用再像最初那样,总是恶语相向。
而直到真的聊起来,那脾气暴躁的小猫就发现,自己之前总是对这个男人恶语相向,可能真的错了。
因为最起码来说,宗政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果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所以,你是祖籍山东蓬莱,然后是天津卫出生的?”靠着有点硬邦邦的椅子背,桂秀峰问。
“是。”男人点头,“父母年轻时候迁去天津,就留下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早早离世了。”脸上带出一个有点儿悲凉也无奈的笑,宗政良叹气,“生逢乱世,用尽力气,也未必能善终,没有办法。”
“……哦。”觉得自己可能是问得有几分越界,又倔呼呼想着主子问仆从一些事,仆从没有不好好回答的道理,桂秀峰掩饰一样摸了摸脖颈的发界,小小地跳过了一步,继续往下问了,“然后你就混到了那个谁的门下?就你昨天说的……”
“骏华公司陈老板。”
“啊对。”
“一开始不是。”摇摇头,宗政良抄起桌子正中的竹托盘上的灰瓷茶壶,又把两个扣着放的茶碗翻过来,给自己和对方各自倒了杯茶,“最开始,只是混码头,卖苦力而已。”
“给洋鬼子扛大包?”并没有为那碗茶道谢,桂秀峰直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嫌已经不够热了,抿了一下嘴唇又放了回去。
“是,来往客船货船,搬行李或者货物,就是干这个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有点故意似的停顿了一下,宗政良几口喝完了茶水,放下茶碗,看着里头残留的茶叶沫,“再后来,因为敢打敢杀,让陈老板手下看中,就招了进去。”
“所以说,骏华公司也不是什么体面地方哈。”
神色,是有点恍然后的鄙夷的,想想也对,能跟桂天河扯上关系的公司,能是光明正大做正经生意的?鬼才信吧。
“体面与否……至少可以衣食无忧,也就够了。”宗政良沉得住气,对于自己的出身,他不需要别人提醒,被提醒了,也没有恼火的价值,毕竟那是事实,他就是走黑道的,这一点,早就板上钉钉,抹杀不掉了。
倒是桂秀峰,发现直接点破对方的身份并不能引发任何情绪波动,也多少觉得这个男人还真是淡定,这算不算是一种肯定?说不好。可至少,他已经开始想要放弃和一个没有波澜的人做什么争斗了。
累都能累死,何必。
于是,当敌意开始有一块砖的松动,后面的迅速全面松动直至正面壁垒的倒塌,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这一点,宗政良能感觉到,因为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孩子,态度越来越缓和,语调也一点点不再显得过于尖牙利齿。
“那,这些年,你给那个老板干过不少大事儿了?”
“要看二少爷说的是什么样的大事儿。”
“就是……”下意识瞟了一眼对方脖子上那一直蔓延到脸侧耳根的伤疤,桂秀峰眨了眨眼,好奇心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不是打手什么的,都要帮后台老板铲掉眼中钉肉中刺吗?”
“那不是打手干的活儿。”几乎快要被那闪烁出光亮来的眼神逗得忍俊不禁了,宗政良抬起手,摸了摸下巴,而后有点粗糙的指尖顺着隔夜而生的胡渣,滑到那连他自己都时常忘却的疤痕上,“打手,只负责粗重的活计。舞厅、赌场、烟馆、青楼,这些地方站上几个虎背熊腰的,如果有闹事的人,要么赶走,要么一场恶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