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书忆认出了这名女子的身份,她的画像曾经与她相伴过多日。
只见她来到李崇身前,同样匍匐跪地。
“妾身阿辞,见过陛下。”
阿辞。
这个名字在卢书忆耳边轰地一声炸开。
思绪就像水下漂浮的水草在脑海中肆无忌惮地滋生,让人惊诧,又抓不住头尾。
阿辞为何会在这儿?
孟晋为何会说许璨案的真凶是裴世瑜,他和冯临又为何会知晓此案的内情?
少女伫立在风声凛冽的城楼之上,密集的天灯布满京都城的上空,染成了炽烈的橘红。
城楼下亦是人头攒动,人群不断挤向那木围栏,都想听听这桩冤案的内情。
亮红的天色,以及人们脸上的企盼让人不由头晕目眩,卢书忆气息沉重,手在衣袖之下攥紧成拳,望向前方的黄袍少年。
他依旧没在阴影里,身姿清瘦单薄,眼敛低垂,望着身前的三人,久久地沉默着。
若李崇将这三人强行带离此地,那么百姓只会当他们的君主是个包庇罪犯,毫无公道可言之人。
可若裴世瑜当真是此案的真凶,孟晋几人在这里将真相公之于众,那么李崇恐怕只有处置裴世瑜这一条路可走,甚至没有时间与裴孟君迂回。
“让他们说!”
“让他们鸣冤,还死者公道!”
城楼下的百姓高声叫嚣,那声音愤怒而急迫,受此气氛的影响,城楼上的新科进士亦纷纷匍匐跪地。
“求请陛下允他们为许璨陈情!”
声声高喝中,李崇开了口,嗓音沉哑而平静。
他首先问阿辞,“你是何人?”
城楼周围静了几分,跪地的女子徐徐说道:“小女名为阿辞,是名广陵府教坊的琵琶女,数月之前,妾身接到消息,说妾身的夫君顾正元在相州不幸坠马身亡。”
李崇打断她,“你出自教坊,倒有一位夫君?”
“是,妾身出身低微,却与顾郎情投意合。顾郎早已许诺妾身,待他攒足了银钱,定会为妾身赎身,正式拜为夫妇。也正是因这句诺言,他才会随友人赶赴相州谋取差使,不想……不想……”
阿辞有些泣不成声,可她转瞬间便镇压了那股悲伤之意,想是明白机会得之不易,不能因为她私人的情绪误了大事。
她继续道:“妾身原本伤心欲绝,谁想为夫君准备丧事时却收到了他濒死前夕寄予妾身的书信。那封信中提及,他近日正在调查淮南道转运使私送财物与相沧之事,过程凶险万分,若他日后遭遇不测定要将此信,以及信中的几页账簿交予好友许璨,求许璨设法弹劾淮南道转运使,还他公道。”
“几页账簿?”
李崇轻声问道。
“正是。”
阿辞称了是,从怀中抽出书信与那几页账簿,将它交与春生转呈给李崇。
李崇拿到信后粗览,眉眼间更阴沉了几分。
“妾身依照夫君顾正元所托赶赴京师,通过同乡宴结识了许璨。许璨答应妾身,定会在吏部选试后,面圣之时为顾正元鸣冤。谁想妾身不久后便察觉到好似有人跟踪,只好谎称回乡,暗自躲避。
可吏部选试临近,妾身不得不找寻机会将这些书信和账簿交予许璨,于是在鹿鸣宴当晚,妾身便相约他在曲江江畔相见。也正是在我二人商议此事时,裴氏父女派出的杀手用银针暗器杀害了许璨,妾身侥幸逃脱,只能带着这些证物东躲西藏。”
阿辞又说:“直到妾身近日无意结识了孟晋冯临,见他们为人刚正不阿,亦有新科进士的身份,妾身才将此间种种告知了两位小郎君,得到了今夜这向陛下鸣冤的机会。”
阿辞是否无意间结识了孟晋冯临也许有待商榷,可有关顾正元和许璨的死亡真相可是有条有理,人证物证俱在。
卢书忆面容发紧,腹中火冒三丈,不由瞪向李崇背后,那不断往阴暗之地躲缩的中年男子。
先前总有预感这裴世瑜会闹出纰漏,不想竟是这么个胆大妄为之事,他怎敢利用淮南道转运使的职务私运财物给相沧?!
可此案已有位赌坊老板肖三认下了罪责,暂且不论肖三是何人指使,那时卢惟岳可确确实实与她说,圣人已无意再调查。
如今看来李崇是清楚许璨案的真凶乃是裴世瑜的,这才会密令卢惟岳将此案早早了结。
想来李崇早已有了包庇裴世瑜之心。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朝中正因李怀景父子之事对李崇怨声四起,他怎能再庇护这德不配位,又罪孽深重的淮南道转运使,况且如今还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果然,通过阿辞那番声泪俱下的讲述,可谓一石击起千层浪,城楼上下顿时怨气沸腾。
孟晋和冯临朗声喊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求陛下为许璨和顾正元秉公执法,处置淮南道转运使!”
进士们与城楼下的文武百官亦都接连跪扑在地。
“求陛下秉公执法,处置淮南道转运使!”
高呼声如同巨浪那般向外层层扩散,卢书忆面部紧绷,脑中回荡起了几个字。
“这是个局。”
布局之人是要李崇必须当着天下万民的面处理此案,不能有半分包庇裴世瑜之意。
想必那认罪的赌坊老板肖三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他早已寻到了阿辞,亦得知了许璨溺水案的真相,找肖三认罪是为了阻止三司深查,预备伺机而动,待到今夜这样的时刻再将真相公布。
此人亦得知了裴世瑜与冯临之间的牵扯,这才将阿辞引荐给了孟晋和冯临,让他二人为许璨鸣冤,亦是为冯临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