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可以高考,那么他也有机会重新踏入校园,成为大学生。阳光、书本、课堂、黑板,还有侃侃而谈的老师与认真听讲的学生,而他会是其中一员……光是这样的想象就足以让他战栗。
没过两天,王晓声的拜访印证了宋垚所言非虚,这小子一来就扯起嗓子问:“你们听没听说,高考要恢复了?”赵知蔓拿胳膊肘杵他:“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啥!”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得意地笑,“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这则消息很快席卷全国,姑姑再次来信,附上了一本《代数》,信上写明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兴许他会需要,便随信附上。
江宁川发现章途最近很忙,总是捧着书本争分夺秒地看,虽然也会来找他,但说过几句话后,对方整晚都在研究那本数学练习册。他不想被落得太远,也曾凑上去读过几道题,函数已经看得人眼晕,二项式定理更是让他云里雾里,只好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怎么突然想做数学题?”他与章途对坐,看着对方在草纸上密密麻麻地打着草稿。
种地不需要会在几何图形里画辅助线,教小学生也不需要会解这么多复杂的算式呀。江宁川压住心中那点因疑惑而产生的恐慌。
章途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快,马上又低下头投身于数学的海洋:“太久不动脑子,怕生锈了,得练练。”
“可是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章途又抬起来看他,这回看得久了些,他轻声说:“不,这不是一回事。”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说的是哪回事,他默默去挑煤油灯的灯芯,火光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点,这样章途读书写字时就不必太费眼。
章途忽然在半空拉住了他的手腕。
“宁川,可能就快要举行高考了。”
江宁川好似没太明白章途的意思,静静地听他讲,眼中倒映着飘忽的火焰。
“我想……我大概会去参加。”章途暗暗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考上,我就能去读大学了。”
大学,一个对他来说多么遥远的词汇。章途要是去读大学,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加大了,到时候他还会记得自己吗?江宁川有些麻木地想,队长说得对,这些知识青年最终都会走的,贫瘠的土地从来留不住人。
他知道章途想听他问点什么,好以此来引出一个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是他只是收回手,偏过头,什么也不想说。
半个月后,这荒僻的山村与全国人民共同迎来这历史性的一刻。
江宁川记得那天所有的知青都兴奋起来,举着半导体,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村头跑到村尾。广播里杂音不小,但在口口相传下,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高考将于一个月以后正式举行。
有关其余的细节他记不太清了,他就记得那个宣布这则消息的人站在由众人围成的圈子中心,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广播里还说了,只要是个人有意愿参考的,任何单位都不得阻拦!”
不得阻拦。
这道声音如一声惊雷,猛然把沉浸在陡生出的那股子妄念中的江宁川给砸醒了。
是啊,事关章途的未来,他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他又有什么理由叫人家留下?更何况,章途他,本就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的,那条道路阳光明媚风景独好,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同自己成为村人眼中的异类。
一切本该如此。
江宁川忽略了自己胸口的揪心的痛,努力地宽慰自己:如果章途要奔赴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那我应该祝福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章途是会走的,他假想过无数次他们告别的方式,如今只是他等待的这一刻到来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忽略掉他微红的眼眶和克制的呼吸,那么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情绪低落,神情沮丧,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步伐沉重,一点一点向回家的方向挪去,对比周围的喜气洋洋,很是萧瑟。
就在他即将脱离人群时,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宁川,你刚刚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一贯温和的语调,但说话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两年来无数次的耳鬓厮磨,这声音早已熟悉得融入灵魂。
他看向章途,眼底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章途微微一愣,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便凑得近了点,不自觉带了点关切:“我们先回家去。”村民们就这一新闻提出了许多问题,知青们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没有人会去在意待在人群边缘的他们。
江宁川总是很吃这一套,顺从地任由章途牵着他往家走。
以前章途很注意避嫌,在外面从不会这样牵着他的手。他忍不住勾了勾手指,把单方面的牵引变为回握。章途只是瞟了一眼,没有制止他的小动作。好喜欢。可一想到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快要离开了才给的甜头,他心里又开始发堵。
“你什么时候走?”语气很生硬,听上去简直是在赶着章途走。
他刚后悔不该这么问,要是章途以为他很生气,因此不喜欢他了怎么办。还没等他想出一句找补的话来,章途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还没定,要等省里的通知。而且我只是去考个试,考不考得上还要另说。”
他们已经进了屋,江宁川不再克制,扑到章途怀里紧紧抱着他:“你肯定能考上。”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考不上,章途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队里,留在农场,留在他身边?
章途并不知晓怀中人的真实想法,听到江宁川这么信任他,想起以前老林说过的江宁川对他的“迷信”,只感觉全身的筋骨和血液鼓胀起来。他本来就有坚持学习的习惯,眼下的斗志心性更加昂扬。
鲁迅先生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章途这一个月以来,把教学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复习,争分夺秒,废寝忘食。江宁川从未看见过章途在一件事情上投入过这么多的精力与热情,就好像在燃烧,不知疲倦地燃烧。
不仅仅只是章途一人,所有的知青们,在田间劳作的间隙都会见缝插针拿出一本书来,大声朗读,或是念念有词。以前早上能多睡会儿是一会儿,现在天不亮就起了床,在院子里跺着脚,仰头背诵昨晚睡前记的知识点。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棉衣经历了八个月的在衣柜里的不见天日,又回到了人们的身上。
公历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到来了。
后来有很多人回忆这个冬天,全国各地,从西藏的日喀则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农场、工厂、兵团,共有五百七十多万人走进了高考考场,被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它的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章途考完回来,江宁川问他:“考得怎么样?”
章途摇摇头,反应很平静:“不知道,等结果吧。”
王晓声扯着自己头发懊恼:“一开卷子,突然短路,脑子一片空白了。”
赵知蔓在一边冷笑:“让你复习的时候三心二意,给你划的重点记了几个?”
有人欣喜有人叹气,有人说着明年再来。
一九七七年就是在各人围绕着高考这个话题所产生的讨论中过去的。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遍遍打着响铃,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他最后停在田间,高举两封挂号信,喊出了宋垚和章途的名字:“有你们的挂号信,快来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