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扶似乎根本没想到来人可能是甘欣,听到她的声音瞬间瞪大双目,微微抬头,顺着浑浊的水面向前放出目光,却在看到甘欣的倒映的瞬间收回视线,又将那头沉沉地垂下。
“为何不敢看我?”
沉默良久,甘扶小声道:“丑。”
他太狼狈了。
甘扶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甘欣。可如果一定要见面,他也应当收拾得干干净净,体面地出现在甘欣身边,恳求她回眸看他这个兄长一眼。
他的满满是那么一个爱干净,喜欢美好事物的姑娘。可他如今满身污秽,连日浸泡在不见天光的死水中,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腐朽气息。
他从前努力经营的甘欣理想中兄长的模样,全都如雨零星散,唯一能让甘欣感到有几分熟悉的,大概也就是他这张与她七成肖像的脸了。
除却从甘欣那里偷来的金丹外,这幅容貌便是甘扶最珍惜的东西。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想用现在的模样去脏她的眸。
“满满,别看了。”甘扶说,“你若是气不过,想骂阿兄,等过些日子阿兄领完罚,收拾妥当再去见你,任你打骂,可好?”
甘欣:“我怎么可能那样对待阿兄。”
今日之后,她大约也不会再靠近甘扶了。
她父亲任性行事导致的错误,归根结底只局限在他周边之人身上。可是甘扶意图做的事,却是要将千千万万条无辜的生命卷入其中。
她没有办法原谅甘扶,不只是因为甘扶自以为为她好而给她带来数不胜数的伤害。
甘欣根本不能想象,如果他们没有成功阻止这一切发生,甘扶所计划的事情全数实现后,会给整个修真界带去怎样灭顶的灾害。
他们的道义、理念天壤之别,哪怕甘扶真心认错了,她也没法平心静气地与甘扶回到从前。
可甘扶听完她的话,眼睛却忽然亮了亮:“你还愿意认我这个阿兄吗?”
“阿兄永远是阿兄。”甘欣说,“我们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这一点总是无法割弃的。”
甘扶苦笑一声:“可父亲割弃我的时候,从来没有丝毫的犹豫。”
甘欣摸了摸怀中的匣子,没有说话。
她换了个话题,问:“阿兄为何不吃辟谷丹?我听闻阿兄在仙魔大战之中受了重伤,金丹即将溃散,这水牢之中又有压制五行星源流转的阵法……吃了辟谷丹,总归会好受些。”
甘扶摇头:“我如今这些惩罚都是该领的,何谈好不好受。如果可以,我只求能再多吃些痛苦,只要满满高兴。”
正说着,甘扶眼白处忽然爬满血丝:“我其实有让父亲将我的金丹在溃散之前取出,还予你的,可是父亲没有答应……满满,我没有保护好你,也没能守住你的丹,我真的……我……”
“阿兄的身体承受不住第二次取丹了。”甘欣说,“金丹在你体内溃散,阿兄顶多回到幼时状态,可若是借外力取出,阿兄可能早就撑不到此时了。父亲拒绝阿兄,全是为了阿兄着想。况且我如今早已修炼出了新的金丹,驭兽天赋的那枚对我而言已然无用,阿兄不必为此挂怀。”
甘扶的瞳孔颤了颤,随后有些疯狂地笑了:“那我若是因为想将金丹还你离世,满满会原谅阿兄吗?”
“若是阿兄不在了,那我的原谅与否,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甘欣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她从前因为千彦的事情对兄长避而远之,曾经也是暗自腹诽过,为什么阿兄和父亲最为顶亲密的父子,会是如此迥异的两个性格。
现在她突然觉得,兄长和父亲,是极其相似的。
他们犯下了这些事情,即使恶行被公之于众,他们却并没有真心为了那些因为自己作为陷入险地之人感到愧疚,而是只在担心自己心中所念之人,会不会因此不再认他们。
他们同样地偏执,疯狂,不知悔改。
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骨血相融的唯二两人的真实模样。
如今,只剩下兄长一人了。
“阿兄,如果你的金丹没有溃散,你以后打算拿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大概也不会继续修炼了,找个僻静见不着人的地方,随便度过一生吧。”甘扶自暴自弃地说,可末了,他又抬头看向甘欣,手上的铁链因为他的动作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撞击,“满满希望阿兄怎样?你说,阿兄都会答应你,今后阿兄会为了达成你的要求而活,好吗?”
甘欣缓缓摇头:“我不想阿兄为我而活,我想如果阿兄能够痊愈,依旧做回驭兽山庄那个值得所有人信赖,倚靠的少庄主,带着大家更好地生活下去,不求出人头地,只要能不受外界烦扰地安稳度日就行。”
“少庄主?”甘扶发出一声讥诮的气音,“我同这三个字,还有半点关系吗?”
说到这里,许是想起了这是甘欣的提议,甘扶重新软下嗓音,对她说:“满满如今的境界和修为都得到了大家都肯定,又有兽王做帮助,你从我这儿担走少庄主的职责才是众望所归。满满有什么疑虑不必担心,只要你还信任阿兄,阿兄一定会为你打点处理好所有事情。”
甘欣说:“可我不想做少庄主了。”
她想过甘扶所说的事情,现在驭兽山庄大部分人都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倘若她代替兄长接任少庄主的位置,不管是驭兽山庄内部,还是整个修真界,应当都不会有异议。
但她不想做少庄主了。
仔细想来,父亲将那装着他仙去前取出的金丹,将匣子给她转交给甘扶手中,其实就是想将选择权交到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