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初道:“虽余毒未清,但并不严重。平日里不难受,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为什么不选在宫里斗茶?”
“宫里太轰动了,我阿耶阿娘的心情本就不好,何必再当面刺激他们。”
王熊听出来了,贺初认为自己一定能赢,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今年,金缕台原本想请裴子同来,可裴子同因后面输给了卓孤城,不愿露面。他们想请崔南雪出面相邀,我正愁斗茶的地方没着落,便替裴子同来了。”
王熊踢离了凳子,坐下,“金缕,金丝之意,好俗气的名字。本就日进斗金了,怎么还有种爱钱如命的浓烈意味在里头,不知是京中哪位人物的产业,到底是谁这么爱钱?”
正议论着,金缕台的八位当家施施然全出现了,向贺初与王熊行礼。
金缕台没有鸨母,八位头牌卖艺不卖身,全是当家。
中间一位走出来,对贺初和王熊禀道:“九郎、大人,斗茶所需的水、茶、以及器物等俱已备下。奴家是列岫,但凭两位吩咐。”
列岫是金缕台的花魁,玉貌绛唇,姿色极佳。王熊听说过,却看也不看一眼,正襟危坐道:
“这轮茶怎么斗?”
“题在奴这里,九郎与大人谁来抽选?”
贺初谦让道:“地方是我选的,题就由你来抽吧。”
王熊自列岫手上目不斜视地抽了一张,打开:饮茶之乐。
饮茶之乐,要求不高。不比崔彻在杏子坞茶会上出的那题冷茗,刁钻又精妙。
贺初却思忖,这题看似简单,实则宏大,不知道金缕台的主人是何方神圣,能出得了这样的题。
“我自备了茶,请问姑娘备有哪几种水?”王熊问。
列岫道:“回禀大人,共有三种水。一是青城山老人村的杞泉水;二是庐山顶梅花谷的膏露;三是姑苏虎丘山去年所存的雪水。”
青城山老人村有世外桃源之称,梅花谷的膏露凝结如脂、甜美如饴;雪为五谷之精,虎丘山去年存在的雪水,更是天地之间寒气的积累。
他今日带来的茶,宜用第三种水,王熊吩咐道:“那我就用虎丘山存的雪水。”
列岫应下。
贺初与她对视一眼,这才发现她和她身后的七位当家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她。照理说,金缕台的当家,心气颇高。可几位看她的眼神都极为恭敬。
贺初不自在地一低头,清了清嗓子,“我也自备了茶,就用梅花谷的膏露吧,有劳姑娘了。”
王熊用的是贡品,稀有的小凤团,茶饼分开后,碾碎、过箩筛净,放入沸水中,经三沸才得茶汤。
贺初则简单多了,水沸后,稍稍冷却,便注入茶中。冲泡后,只见茶叶徐徐舒展,上下翻飞。
两人的茶被分为若干杯送至楼下,由各人品评。
王熊品了贺初沏的茶,只见茶汤白毫毕露,银澄碧绿,“这是什么茶?我从未见过。”
贺初问:“可还能入口与下咽?”
“清香袭人,鲜爽生津,当然能入口和下咽。”
贺初道:“我用的是散茶,寻常百姓家才有,所以你没见过。团茶的制作太过费时费力,以致于价格高昂,于百姓无益。
我在清宁的时候,当地百姓哪里喝得起团茶,更何况是贡品小凤团。但他们在采摘芽茶之后,经杀青、揉捻、炒青等工序,也制成了一种茶,既保持了茶的真味,又冲泡简易。虽说我朝并不流行,但此法能使万民感受到饮茶之乐,必然能盛行于后世。”
巨富
楼下品评的结果尚未出来,王熊却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真没想到他这般轻易地就输给了贺初。
团茶虽是稀有之物,可它的口感介于茶和菜羹之间,时下,甚至有人会加盐、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而散茶口感纯粹,能体现茶的真味。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茶是贵族专有专享的时代,推行以简易便利的方法制茶,从而降低成本,让万民感受饮茶之乐,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胸襟和愿望。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他的赢面大。他见过的佳茗好泉,远比贺初多,而贺初在民间多年,见识不足。就算崔南雪给她支了妙招,也未必管用。
可原来,视野局促的人是他。天下在庙堂,亦在乡野,而他几乎忘了这个道理。
此刻,他忽然觉得累了。
最初,他们一个做初一,一个做十五,棋逢对手。是她不被驯服、与他周旋到底的性子深深吸引了他。
为了她,为了最初的渊源和长久的羁绊,他想做回在清宁的荒年,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少年。那个尚未娶妻,不通情事,人生如一张白纸,没有遭逢过尸山血海的少年。
他以为,只要顾汾离开、崔彻娶妻,总能轮得到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与贺初是不一样的人。
纵然他在太原王氏能够自主,比崔彻的境况好上千倍。可他终生所谋,依然是太原王氏一姓一族的利益。但贺初似不一样,她既是这个国家的帝姬,也是这个国家的百姓。
如果他们能在一起,日后只会是一种勉强。勉强的那人不是她,就是他。
他缓缓站起身,抄起披风,列岫本想替他穿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王熊自行穿好披风,戴上帷帽,泄气地道:“走了,输得心服口服。”
下楼时,瞥了一眼他们收集的银杏叶和金灯花,银杏叶远远多于金灯花。
这场斗茶,金缕台定为银杏叶多,贺初胜;金灯花多,则是他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