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平静,可贺初还是感到他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不知是恨极,还是痛极。
“我四哥只要一和二哥较劲,便把什么都忘了。令兄若果真是我二哥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在我二哥那里待那么久。”
“是啊。”卓韧恨极反笑,“主人太蠢,可我家家贫,偏偏就只能将我阿兄送到贵人那里,被陷害被糟践。当时,柳直一遍遍地问,嗓子都哑了,鞭得也累了,虎口那处居然血流不止。就这样,最后我阿兄被吊死在那棵红豆树上。
我一直捂着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眼泪不自知地流下来,也强逼着自己看下去。我要亲眼看着,惟其如此,才不会失了心志,忘记复仇。他临死前,努力抬了头想看一看天色,我知道,他那是在惦记站在小雁街等着他的我。他却不知道,我就在他的身边,我知道他是怎么惨死的,我会为他向这个不公的世界讨回公道。
雍王走了之后,柳直把阿兄的尸身放下来。我甚至对那恶人产生过一丝幻想,他只是在奉主人的命令行事,或许他有他的不得已。然而,他朝着我阿兄的脸上身上撒了泡尿,干笑两声,得意地扬长而去。”
作俑者
“之后,王府的老管事来了,他拿出自己的钱,叮嘱那些掩埋尸体的人,要将我阿兄的手和脸擦干净,再给他换身新衣裳。
可阿兄下葬时,他的血干涸了,旧衣裳脱不下来。他们只好将那身新衣裳裹在最外面。最终,阿兄就只能带着柳直给他的肮脏和屈辱入土。
我一路狂奔,回家报信。我边跑,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梦醒之后,我在小雁街等到了阿兄,我们一起逛书摊,吃好吃的。再后来,阿兄回家,我们一家团圆。我也长大了,我们一起好好奉养阿娘和林伯。可是下过雨的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狗吠声,就像我每日从私塾回家的情形一样,那不是梦。
我阿娘一个寡母千辛万苦将大儿拉扯长大,又亲手将他送进表面冠冕堂皇,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再贫寒再弱小的人,心中也有最珍视最爱惜的人。她是禁不起这个打击的,我从此没有家了。”
贺初垂了眸,却死死忍住,不敢落泪。原来从那时起,卓韧就孤身一人了。
此事系她兄长所为,可不知怎的,面对卓韧的控诉,她像个从犯,有种按压不住的罪恶感。
他没说离家后的去向,可她猜是白云寺。一则,崔彻分析过,他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二则白云寺是皇家寺院,与皇族来往密切,他蛰伏其中,对复仇更为有利。
卓韧缓和了一阵,“等我进了雍王府后,了解了柳直的行事做派,便不难想象当年他是怎么霸凌我阿兄的。”
“所以你对柳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精神上虐待他,最后联手林老丈凌迟了他?”
卓韧用洁净的金渠细致地碾着茶饼,冷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太子和雍王的弱点是储位,而柳直的弱点就是最怕雍王知道,他实则是太子的人。
柳直后来一直活在预感到自己会死,可第二天睁开眼又见到太阳的折磨之中,他大概在死前一刻才悟到,与其长时间地被我折磨,还不如向雍王坦白来得痛快。”
“柳直这些年拿出来的银子,你用来办学塾了?”
“那间私塾叫做明光学塾。明光是神话中昼夜常明的丹丘,是太阳,是光亮,也是我阿兄想取的字,可他没能熬到结发加冠取字的年纪。”
难怪他对办学的事念念在心。贺初本想问他柳直的尸体在哪,想想不必了。无论生前死后,他是不会让柳直好过的。
“可茶会上,你针对的为何是我二哥?”
“我阿兄不可能是太子的人。可他为何在太子房里留了近半个时辰,宁愿丢了性命,也不肯吐露一个字。当日雍王想知道的,也一直是困扰我的疑问。直到近些年,太子在府中养了美少年,某种取向渐渐为人所知……”
接了卓韧无比凌厉的眼神,贺初明白了。
卓韧道:“在贵人眼里,临时起意,宠幸下人,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甚至也有仆婢喜欢,并为之改变了命运。可我阿兄不是那样的人,他受了太子的凌辱,却什么也不能说。他的沉默,实则是他最卑微的骄傲、他所剩无几的尊严,却遭了雍王的猜忌,百口莫辩,被他摧残至死。”
贺初哑然,这就是茶会上他二哥明明没有举刀刺向四哥,却也百口莫辩的原因了。
“没人能够想象,八岁的我是多么无望无助无能为力,可长大之后才发现,当年的那些凶徒是多么的不中用,简直不堪一击。这些年,我只不过就是帮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怯懦和恐惧放得更大一些,他们就全乱了。他们只是一群内心孱弱却充满贪欲的怪物。”
是啊,贺初想,她二哥就是那个始。他绝想不到,一时的起意,毁掉了一个灵魂清白的人。那人再过数月就能回家了,与亲人团聚、继而读书、博取功名。而那人的弟弟,其谋略胆色不输于崔彻,堪比国士,人生却从此被打乱,只能为复仇汲汲营营。
两位好兄长为了争储,牺牲了太多他们认为可以忽略的。他们联手毁了卓韧的兄长、卓韧的家,最后自食恶果,储位打了水漂。
室内一时寂静。茶汤的沸声,如风过松林,卓韧为她添茶。
贺初刚啜了一口,还没分辨出其中滋味,便听外面的侍者通传,“主人,崔大人前来拜会。”
话刚落音,崔彻已经闯了进来。一眼瞥见贺初,先是一喜,再将目光移至她手中的茶盏,面色微微一变,将茶盏轻轻往外一推,拉着贺初起身,将她塞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