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难处想宾朋。刘禹锡遭贬之际,他也很希望朝中的故旧能够伸手拉他一把。可是,他首先考量的是朋友的安危。
刘禹锡被贬走到岳阳时,遇到了量移江陵法曹掾的韩愈。韩愈这时被征为国子博士,即将赴京就职。刘禹锡提醒他:
“韩十八兄回京之后,想必会听到诸多关于二王刘柳等人的故事传说。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等在位时,尚不可消弭,我等遭贬后,恐更无制。兄若知我,可不信之,兄若信之,我亦理解。小弟所虑者,唯君忠正刚直之秉性也。去年敢弹劾御前受宠之佞臣,又敢复言先帝禁言之宫市,天下人无不钦佩。然而,此时不若彼时。新皇登基,对持异议而惑众听者,绝无宽贷,倘若兄果真明了禹锡等蒙冤在身,亦望切勿直言恳谏,免触圣怒。若禹锡所料不错,定有好事者以叔文革新之事问之于退之兄,兄可尽遂其意,先求自保,我与子厚绝无半点怨言。”这等己在难处,却时时为朋友考虑的情怀,何其可贵
公元807年,刘禹锡自身处在被贬的蛮荒之地,可他心中却挂念着供职于京师、时任翰林学士的白居易。因为白居易是正人君子,刘禹锡担心他直言进谏危及自身安全,所以不远千里写诗提醒白居易:“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聚蚊谣》)“天生羽族尔何微,舌端万变乘春辉。”(《百舌吟》)这等赤子之心在结党营私的政治环境中显得多么宝贵!
刘禹锡被贬朗州之后,转过年来,朝廷改元(元和)大赦,但宪宗皇帝痛恨王叔文集团,因此刘禹锡等不在量移之内。两年后,朝廷再赦,刘禹锡依然不在列。
胸怀大略的刘禹锡报国无门,心存苦闷。他在朗州过的是官无所司、空享奉禄的日子。在朗州过了仅一年左右,与刘禹锡相伴多年的坐骑暴毙。刘禹锡将马火化,骨灰盛于坛中,投入深渊。他还写了一篇《伤我马词》,中有“生于碛砺善驰走,万里南来困丘阜。青菰gū寒菽shū非适口,病闻北风犹举首”句。此文抒发了作者被贬朗州,不得骋其骥足、一展所长、报效社稷的悲伤之情。
与刘禹锡志同道合的好友也接连离开了人世。806年,革新集团首领王叔文被赐死;811年,年仅四十岁、王叔文集团中唯一幸免的吕温卒于衡州刺史任上;812年,在朗州常常与刘禹锡相伴的知己好友董颋tǐng和顾彖tuàn相继病故;同年,刘禹锡昔日的老上司,一直被刘禹锡倚重、希望能借其帮助重返朝堂的时任光禄大夫杜佑病逝;813年,相伴了刘禹锡走过从辉煌到落寞的十年人生路的夫人薛氏撒手人寰……
这一系列的打击,再加上常年水土不服,使身在谪籍的刘禹锡病倒了,病在大唐的秋天。秋风归雁,谪客先闻,更触痛了刘禹锡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
得知刘禹锡卧病,柳宗元自永州急忙寄来药方,并委托深得医术的高僧君素上人前来诊治。刘禹锡少年时曾与灵澈和皎然两位高僧学诗,此时被贬朗州,内心十分苦闷,希望找到“出世间法”。无奈,儒家思想已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身在江湖之上,心居魏阙之下”,其身世之悲总是与苍生社稷之忧紧紧地交织融汇在一起。他的灵魂已经与苍生血肉相融,无法割舍。虽然,刘禹锡在仕途坎坷、颠沛流离之中,时有消沉、彷徨、失望、沮丧乃至生出避世之念,然而,时时与国家社稷治乱同悲喜、与黎民百姓安危共忧乐的刘禹锡毕竟不是“五柳先生”,他只能心中往之,身入俗世。也正是佛教要旨的浸润,使刘禹锡的情怀更加坚韧博大,使他的情操更为直性高洁。在刘禹锡眼中,佛教世界是一个与黑暗污浊、尔虞我诈的俗世完全相反的纯洁世界,圣人般的刘禹锡将自己的心灵放置在那个纯洁的世界里,而为世俗所不容。
说起世俗,刘禹锡对当时的官场不可谓不厌恶。他曾说过:“《周礼》有云,士以上不入于市,以为市集乃纷乱下游之所在,传至本朝亦有此风俗。今日在此观市,市集之乱,尚不及庙堂之万一,令朝士入于市,何有惧焉倒是不宜令商贾入于朝,确是英明之策!倘使商贾入朝熏染,必定奸滑更甚,则害民益深!”
真正的勇者是看透生活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刘禹锡虽然厌恶官场、鄙视蝇营,但他兼济天下的志向不会变,光照后世的理想不会灭。814年十月,赵国公李吉甫奏请召还大批积年沉沦官员的奏折呈送宪宗后,猝然暴薨。宪宗以为忠臣之心不可不慰,于是下诏将刘禹锡等召回京城听用。
十二月,诏书到了朗州。刘禹锡九年来在朗州失去的青春、挚友、爱侣等等这一切,换来的是坚强无比的灵魂。九年来,刘禹锡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折磨中获得了内心的平衡,通过总结和反思更加深刻地认识了永贞革新的成败。在他的不惑之年,他对今后的人生该坚持什么、该放弃什么,看得格外清楚。同时被他看清楚的,还有形形色色的人。
815年二月,刘禹锡返回长安。时值桃花盛开季节。眼见距离朝觐圣上尚有时日,刘禹锡约上友人,到城中玄都观踏春。应友人邀请,刘禹锡留诗一首: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常言道:“诗无达诂”。刘禹锡构思这首诗的时候心中是怎么想的我们无从得知,可是有人却从中嗅到了损人利己借以加官进爵的气息。
时任宰辅武元衡是刘禹锡的政敌,他正对宪宗复召刘禹锡等回京之事闷闷不乐。这时,有人携刘禹锡玄都观桃花之诗来献。
武元衡览诗未觉有何不妥,但来人却道:“人言桃花轻浮,为花之下品者。那日玄都观中群贤毕至,复召官们都来拜谒,这‘无人不道看花回’岂非以下品之桃花暗讽朝中群贤,并嘲笑同僚是轻浮之人再看‘玄都观里桃千树’两句。人皆知玄都观居于九五尊位,则此处之千树桃花必指正占风华之人——非相公而谁最可恶者,乃‘尽是刘郎去后栽’,岂非讥讽相公您是在他刘禹锡走后才被提拔上来的依小人所见,圣上改元、上尊号亦在他被贬朗州之后,他去后栽之桃千树里,岂不是也包括了圣上”
武元衡带着忿忿之意来见宪宗皇帝。唐宪宗并非无道昏君,在唐朝历代皇帝中也算是有所作为者。可是当年他想当皇太子监国时,亲眼看见父亲唐顺宗病卧榻上,完全任由王叔文集团摆布,所以他十分痛恨王叔文等擅权乱政,将父亲用作傀儡;再者,宪宗登基之后,坊间流传他是弑父篡位(事实上这也很有可能是真的),宪宗疑心是王叔文一党制造的舆论,所以更恨王叔文等人。这次武元衡添油加醋地拿着刘禹锡的诗来告状,旧恨加新怨,宪宗一怒之下,不但将刘禹锡的新职定在了播州(现在的GZ省遵义市)刺史,而且连同刘禹锡一拨返京的复召官员几乎都遭到了虚擢实贬。
播州当时只有五百户,极度荒凉,是大唐疆域内下州之中的下州。柳宗元知道刘禹锡的母亲已近八十高龄,若刘禹锡果赴播州,则为死别。思索再三,他向时任御史中丞的裴度请求,请裴度恳求皇上,让自己去播州,让刘禹锡代替自己去任柳州刺史。因为柳州比播州距离长安稍近一些。
经过裴度的再三恳求,宪宗改授刘禹锡为连州刺史,就是十年前刘禹锡开始要去后来没去成的地方。连州有十万百姓,连州刺史是一个从三品的职位,不算低,比他原来的朗州司马(六品官)高许多,同时也意味着“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诏令已被打破。缺点是地处蛮荒(岭南),远离政治中心。
815年五月,刘禹锡抵任。“这样也好,”刘禹锡心中自慰,“周易有言:‘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十余年磨砺,方知圣人之言诚不我欺也!有教训在前,日后修身养心,俟时待机,焉知无有一日可成姜尚之功”刘禹锡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向人生的又一个起点。
此时海潮已至。有感于大自然的神威,刘禹锡挥笔写下了《踏潮歌》:
屯门积日无回飙,沧波不归成踏潮。
轰如鞭石矻kū且摇,亘空欲驾鼋鼍元驼音桥。
惊湍蹙缩悍而骄,大陵高岸失岧峣条摇音。
四边无阻音响调,背负元气掀重霄。
介鲸得性方逍遥,仰鼻嘘吸扬朱翘。
海人狂顾迭相招,
罽记音衣髽抓音首声哓哓萧音。
征南将军登丽谯qiáo:城门楼,
赤旗指麾不敢嚣。
翌日风回沴lì:水流不畅气消,
归涛纳纳景昭昭。
乌泥白沙复满海,海色不动如青瑶。
刘禹锡虽是一介文人,可是他却有一颗战士的心。在战士心中,只有奋勇搏击,任何艰险都只是他胜利勋章上镌刻的光荣,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千零八十六年后,在遥远的波罗的海之滨,又一位以笔为剑、以文为胆的战士,在感受到人民运动史诗般波澜壮阔的力量之后,在深深震撼之中,亦向企图阻碍历史洪流的狂风和乌云发出了英勇无畏的宣战——“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从中国到俄罗斯,从唐代到近代,从刘禹锡到高尔基,人类文明的进步,永远归功于这样一群不向命运屈服、敢于坚持真理的人们。
刘禹锡在连州刺史这一任上干了四年多。主政期间,他亲自到莫徭族人中去调研,亲身参与田间劳动,为百姓调配耕牛,强力约束地方官吏。他建造书院,设坛讲学,教授州人,开创了当地重文兴教的传统。连州出现疫病,刘禹锡写信给远在湖南的薛景和身在广西的柳宗元,请求他们寄药方来。收到方子后,刘禹锡还请来茶师,把清热润肺的藤婆茶制成茶饼,发放给百姓服用,收效很好。刘禹锡对疫情和医药加以研究,把自己多年积累下来的方剂写成了医书《传信方》,供连州人民治疗疾病使用。《传信方》不仅在连州流传,还传遍了南粤大地。刘禹锡在连州任上留下不凡的政绩。清人杨楚枝评曰:“连州风物媲美中州,则禹锡振起之力居多。”连州市现在还有一座刘禹锡纪念馆。
刘禹锡在广施仁政的同时还不忘记与民同乐。早在任朗州司马时,他就写过著名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为了宣传朗州,刺史宇文宿曾委托刘禹锡写过《武陵书怀五十韵》,其中有“秋阴春暗度,将霁雾先昏”、“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等佳句。
在连州刘禹锡写过“剡溪若问连州事,惟有青山画不如”(《送曹璩qú归越中旧隐》)来赞美连州之美。刘禹锡的新诗一问世,用不了多久,治下的百姓就将其传唱开来。
公元819年冬,刘禹锡的老母卢氏过世。按朝廷制度,刘禹锡应辞官丁忧。
刘禹锡回洛阳为母亲守孝二载,821年,被朝廷授为夔州(现在的CQ市奉节县)刺史。此时,刘禹锡已经五十岁了。其间,好友柳宗元病逝。唐宪宗驾崩,其第三子李恒继拉,是为唐穆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