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从6地上上的山,上摇山的另一面是东海,贺雀住在这里,还是在汴梁的时候施即休听旁的师兄说的,说师父自打离了胥蒙山,除了被囚禁的那几年之外,都是住在上摇山的。
上摇山有上摇仙宫,但是师父不住上摇仙宫,上摇仙宫已经荒废了,师父住中九峰,不过具体在中九峰的什么地方,得去了才知道。
贺雀住的地方,总不那么寻常,胥蒙山是那样,上摇山也是,当年烟霞的白玉宫,不知道是不是他也住过。
上摇山其他的峰寻常人都上得去,当年的上摇仙宫可是门庭若市,独中九峰有所不同,十日九雾,整日不散,唯独到晚上天色才清晰些,等天亮又开始云雾密布,与胥蒙山不同的是,胥蒙山有一条明明白白的死路,进来就死,但中九峰有许多路,进来就迷路。
住在这云雾里的,难免不被人认作是神仙。
第一日,铁匠就迷路了,朱敞纵然是日日修炼己身,体格强健刚勇,但是背着个人,还有一大堆包裹行囊,只得多停下来歇息,到了夜晚,就展开他们随身携带的帐篷,就地露营,灵岳也给折腾得不轻,要不是抱着山顶的老神仙能救命的信念,何必要让个濒死的人,受这样的罪。
连续三日,铁匠反复琢磨着贺雀给他的第三套口诀,月聊黄,漫洪荒,七位解,当歌长,蘅芜满地,落花殇,安择时,即成阴虚,天奉阳……但是一直都没找到路,这几个人被困在迷雾之中,不知不觉就渐渐不再保持距离了,越跟越近,但也无妨,因为这时候,一般正常音量说话,灵岳都听不见了,同她说话,要大声说。
第四日,又找了一天,朱敞干脆不跟着铁匠转悠了,那王红参和孩子也躲在帐篷里没出来,就铁匠一个人出去找,等找到了再回来接他们。
铁匠不停地在迷雾里穿梭,好像走在这两年的时光中,无望,彷徨,无法逃脱,甚至羞耻。但是他停不下来,需要一直走下去,若停止,便感觉活不下去了。活下去有没有那么重要不知道,但是更不敢死。
刚转出一片密林,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上,突然看见一个人,一瞬间周身的浓雾好像都淡了许多,那人身上仿佛有阳光穿越云海透下来,她背后是两块高大的山石,她坐在山石脚下,尽量挺直脊背,微微低着头,手里抓着一个铃铛,好像在等人。
由于雾气包裹,使她身上那种濒死的气息退去了许多,简单的饰,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柔柔坠地,裙子下露出半只脚,鞋子很干净,因为她已经许久不曾走路了,似乎能看到她的单薄身体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一张一合,密林中有人走出来,她毫无察觉,铁匠好像被那一幕定住了,过往突然洪水一样袭来,胥蒙山、蝴蝶谷、玉鸯潭、白玉宫、黑龙殿,到处都是她的身影,铁匠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再一步步慢慢地靠近,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铁匠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出一点声响,伸出一只手,隔着一寸薄雾,静静地悬停在她丝上方,再顺着那头的垂向,一点一点地往下游移。铁匠的手轻轻地颤抖着,隔空划过那人的肩头,后背,手臂,再一点点往她的手上靠过去。
那一刻恍如初见,又好像最后的离别。铁匠好像把那人身量大小,肌肤气味,都记在了自己的掌心中,借由风和雾,他抚摸到了阔别已久的爱人的身体,他眼里无声地往下淌着泪,紧咬双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想起书上说的咫尺天涯,不外乎此吧,若未曾经历,竟不知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突然那人的手似是有所知觉,抬起了一瞬,猝不及防就撞在铁匠的手心,陈灵岳惊呼一声,“谁?”手里的铃铛叮当作响,铁匠嗖的一声抽回手,正不知如何作答,身后一人闪身即到,呼地将他拉开到一边,同时握住灵岳的手,“灵岳,吓到你了,是我取水回来了。”
灵岳这才松了一口气,朱敞把水袋放在她手里,回头看铁匠已经无声响地退去了。
铁匠许是在山林里独自哭了许久,天色擦黑,才红着一双眼回到了他的小帐篷,孩子刚刚吃过干粮,缠着铁匠同他玩耍,铁匠拗不过,心不在焉地哄了会孩子,就让他睡了,许是山上气薄,小孩子总是昏沉沉的,没一会就睡着了。铁匠起身,在随身包裹里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问王红参,“红参,我药呢?快要到点了,我要吃药。”
王红参冷哼一声,“我藏起来了,今日不给你药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铁匠心下骇然,赶紧凑到王红参身边,“红参,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她身边没人,替朱敞守了一会。”铁匠的手放在王红参的手臂上,王红参用力一掀,“你如今谎话连篇,张口就来,真是惯的不像样!总之今日没有药,你好好反思一下吧。”
铁匠有些急了,又来抓王红参,“红参……红参我错了,给我一颗吧,我保证再也不靠近她了!红参,求你了!”
王红参用力把铁匠掀到了一边,“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铁匠百般恳求,王红参就是不应,铁匠无奈,只得自己缩到了一边,夜渐渐浓,帐篷外面有蛙鸣蝉唱,好像一切都很美好,只有铁匠,抱着自己的臂膀,倒在一个角落,身体开始冷,手脚颤抖,那条好腿从脚尖开始,烂腿从膝盖开始,好像有千万只小爬虫一点一点地往上爬,铁匠觉得痒,抓了两下,丝毫不能缓解,那爬虫好像顺着肌肤的空隙进入身体里去了,那痒也深深藏在肌肤之下,铁匠又挠了几下,手指甲里带了血迹,但是痒感越来越重,铁匠唇齿打颤,小爬虫好像一会又爬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和脑袋里,铁匠全身冷,拱起身,不停地在自己的身上抓来抓去,一边用头一下一下地顶向地面。
那情形,让人看了简直全身麻,但是王红参似乎见惯了,丝毫不影响她恬淡的呼吸。
尴尬的是,裤裆里也痒,屁股缝里也痒,真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铁匠抓烂了自己的肌肤,指尖上全是血,随着那痒感渐渐升级,变成了又疼又痒,铁匠喉咙间哼哼着,又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万蚁噬心,难受到了极点,铁匠抽出藏在腰间的一把短剑,颤抖的手握着剑柄,真想给自己放点血,好让那些小虫子随着血流出来。
但是抖了好大一会,他又把那短剑放了回去。
脑子开始昏沉,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帐篷被他戳了个洞,一抬头,浓雾散尽,树矮天低,漫天星光映入眼底,铁匠清醒了那么一瞬,然后他像一条长虫一样,爬到王红参身边,“红参……红参,给我一颗药吧,太难受了,而且……而且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走了,要看着星星走,今夜正合适,红参……求你了……”铁匠不住哀求,王红参不为所动,低喝了一声,“滚开!”翻身又睡去。
那铁匠只得瑟瑟退去,跌跌撞撞冲出门,跑了很远,山野间传来阵阵哀嚎,撕心裂肺,半宿不息。
连灵岳都听到了,问朱敞是什么声音,朱敞说,“许是野兽吧,你别怕,我一直在这。”
灵岳好像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日天亮了许久,铁匠从昏迷中醒来,就在离自家帐篷不远的地方,身上难受的感觉都消失了,铁匠坐起身,王红参给他拿来一袋水,“我给你吃过药了,你自己长点记性吧。”
铁匠不做声地接过水喝了一口,一整日都十分乖顺,让干啥就干啥,这样晚上就顺利的得到了一颗药丸,那小药丸吃下去的时候,仿佛一股清甜遍布全身,脑子里也好像生了一些变化,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快乐,只想再吃几颗,可是王红参只给她一颗,铁匠等这样愉悦的感觉过去了以后,便出门去找路了,这一夜的夜色也不错,月朗星明,有星星的指引,铁匠找到了继续上山的路,回去问王红参,能不能趁夜走,王红参同意,她也想让这事尽快了结,又问,“那我能去叫朱敞吗?”
等到王红参点了头,铁匠往不远处另外一个帐篷走过去,还不等他靠近,朱敞就过来了,听他说明了情况,便回屋里去叫灵岳,收拾好行装,一行人便趁着夜上路了。
这一夜几乎没停,铁匠和王红参轮流抱着孩子,朱敞背着灵岳,之前那种一直在原地打转的感觉消失了,他们一路在往中九峰峰顶而去,但是几个人负担都很重,一夜也走不了多远,于是他们白日里歇息,夜晚再继续前行。
走了两夜,感觉空气越稀薄,喘息都很困难了,他们知道快到山顶了。山顶的雾反倒没有那么浓了,打算着这白天再休一日,晚上兴许就该到了。
几个人累了一宿,在帐子里纷纷睡下,只有朱敞一人,卧在灵岳帐子外面,闭着眼,却也保持着警醒,突然他听见有人包抄过来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就飞起了身,叫了声,“灵岳!在这等我!别动!”
灵岳听见声音十分紧张地坐了起来,手里抓着朱敞给他的铃铛,如果有危险,她一摇铃,朱敞会马上回来。
树林间翻飞出几个黑衣身影,难不成通天塔的人一直跟着他们?怎么会一直走到这里?
但也来不及细想,朱敞抽出刀,与那几个黑衣人战在了一起,铁匠那边也受了袭击,铁匠不抗打,好在王红参的功夫没有荒废,为了护住孩子,王红参也与黑衣人打在了一起,还好这几个黑衣人不是在山下遇到的那个,功夫一般,一时还能应付。
一个黑衣人突然朝着小孩砍过去,王红参惊叫一声,与此同时,铁匠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滚在地上,把孩子一把捞走了,王红参眼里闪过一丝感激,继续手边的战斗,那黑衣人追着铁匠,铁匠抱着孩子狂奔,眼看要被黑衣人抓住,那人身后突然飞过一把刀,插进了黑衣人的后背,黑衣人应声倒地。
铁匠刚喘了一口气,突然见眼前的山体轰隆隆裂开了一条两尺宽的缝隙,碎石呼通呼通地往裂缝里滚过去,裂缝似是深不见底,抬眼看裂缝的另一头,是灵岳的帐子,正被一个黑衣人一刀劈成了两半,那刀就要落在灵岳身上,灵岳似是有所感觉,拼命地摇着手里的铃铛,大喊着,“朱大哥!”
然而朱敞正被十几个人困住不得脱身,那铁匠不知从哪里就来了一股力气和勇气,大跨步跳过那山体裂缝,却因铁腿的羁绊差点跌落下去,与此同时,铁匠手里飞出一柄短剑,不偏不倚震飞了那黑衣人的刀,短剑当啷一声落在了灵岳脚下,黑衣人的刀落在了刚刚落地的铁匠脚下。
灵岳身后的黑衣人徒手劈出一掌,正朝着灵岳的后脑,灵岳的手伸在虚空中胡乱的挥舞着,想抓住点什么,铃铛乱响,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了一下,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你别怕!”把灵岳拉开了原地。
铁匠把小娃放在一旁,旋即就松开了灵岳的手,抓起黑衣人的刀,哼的一声朝那黑衣人反击过去,铁匠用上了平生的力气,试图用出他从前的招式,却举刀都费力,铁匠乱舞着刀,但是也许手臂早有了记忆,无知觉间,竟然甩出了一招千秋宴,这一招,对一般人来说,足够致命了,那黑衣人中刀了,鲜血狂奔,倒了下去,铁匠把刀拄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灵岳所剩不多的感觉,还是立即分辨出来了,那只手不是朱敞,那也不是朱敞的声音,却好像是个无比熟悉的人,铃铛突然磕在什么东西上,叮的一声响,灵岳伸手去摸,那短剑手柄的手感她怎么忘得了,那是那班布师父给她的,从学艺起开始用,后来在白玉宫毁了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在施即休手里。
灵岳手里一空,那短剑突然被人夺走了。
朱敞见灵岳这里受了攻击,怒喝一声,功力大爆,此刻已经是一圈尸躺在林间草地上了,王红参那里似乎也得手了,朱敞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过来握住灵岳的手,灵岳这才惊魂稍定,知道是朱敞回来了。
几人稍微休整一下,决定不在此停留了,反正此刻雾不重,决定继续前行。
帐篷都破了,但是预计也用不着了,行囊轻便了许多,灵岳趴在朱敞的背上,轻声说,“朱大哥,咱们旁边有人吗?”
铁匠夫妇在前方不远处,王红参显然又生气了,铁匠怂怂地,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跟着,不敢说话,心里好害怕,感觉今晚又要受苦了。
朱敞想灵岳一定是感觉到了有别人,便说,“有两个引我们进山的樵夫。”突然觉得脖颈子里一片湿热,灵岳问,“朱大哥,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施即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