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去撕指甲周围的死皮,一不小心多用了几分力气,我的手指便渗出了血。在手术后的三年里,我也没怎么流血。一方面,是我的身体机能下降,连月经都没有了;另一方面,是黎之照顾得太好了,我从来没有磕着、碰着。除了那次,在多字多福公司,我自己割伤了自己。
“那时候,我想,如果我真的是机器人,就好了,”我说,“这样,我的工作就不会被抢走,黎之也不会那么辛苦,一边工作,还要一边忙着帮我讨回公道。我也不会活得这么累,不用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拼死奋斗,我只需要按照被设定好的程序生活就好了,没有痛苦,只有效率。”
“一开始,这种想法是很普遍的,”医生说,“但是还不到医疗介入的地步。你还记得,第一次因为这事被送来医院,是为什么吗?”
我略有哽咽,但还是努力平静地回答着她的话:“我想早点恢复,吃止疼药时,不自觉地加大了剂量,好像不疼就是好了。可是药物会麻痹我的神经,在药物的副作用和心理因素的双重影响下,渐渐的,我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也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但黎之在我身边时,有她照顾,我的症状还没有那么明显。直到黎之出差一周,我在家养伤,病情加重,我再次出现了厌食、无力的症状,没有任何的精神动力让我去行动。然后……”
“然后怎样?”
“不知道是第几天的时候,我又发病了,不吃、不睡、不动,但周围没有人及时干预,我就这么待着……直到,黎之回来了,”我说,“我们曾经养过一只猫,叫虎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虎子乱钻,卡进了烟囱,出不来。那几天,我不吃不喝,也没及时发现虎子不对劲,连累着它也被困了几天、饿了几天,直到,黎之回来。她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救出虎子之后,她就带着我来了医院,然后,确诊了。公司也终于找到了借口,不管我了。”
我说到这里,哽了一下。我实在不敢想象,当时的黎之有多么痛苦。我生病了,赔偿也没有拿到,治病却又是一笔高昂的开销。她一定也纠结了很久,才卖出了自己的设计稿给竞争公司,从此背上骂名。这甚至影响了她后来的工作,我想,后来她在工作中多次被打压,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
“嗯,是的。看来,你很擅长分析自己的情况,”医生浏览了一遍评估表,又问我,“那你觉得,你现在的自我认知水平,恢复得怎么样?”
“很痛苦。”我说。
“嗯,那你为什么恢复了自我认知?”
医生在评估我的精神状态,但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审问。我沉默着,不回答。医生叹了口气,又问我:“是因为,黎之去世了吗?”
黎之,去世?我猛然抬起头,看向她。医生似乎也很不忍,但她还是问了。而我又回想起了那一天——黎之彻底放弃我的那一天。
在黎之打开窗子一跃而下之后,很快,救护车从远处飞驰而来。我立在窗前,看着地上留下的那一滩血迹,大脑闪出了一片马赛克。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只能站在那里,直到面前的场景消失在我脑海中,取而代之的,是我曾经看到的画面,是黎之将我从四合院带走之后的画面……
“吞咽功能障碍,瞳孔对光反射消失,情况很差。”医生说。
“还有什么办法吗?”黎之像是在哭,但她极力忍耐着哭腔,以至于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沙哑,像是吞下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又被石头划破了喉咙,“还有办法吗?”
“有一项新技术,”医生说,“在她脑死亡之前,在她的大脑中植入设备,刺激她的神经元,维持她的基本活动。那设备是我们参考家政服务机器人主机的设计生产的,在功能上最为贴近人类生活。设备可以联网,监护人有管理权限,可以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下达一些简单的指令,比如,让她关机,让她充电。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功能,你们可以自己探索使用。”
“关机?充电?”黎之不解,“像是……机器人。”
“就是让她休息,让她补充能量,只不过是用设备系统能听懂的语言,”医生解释说,“充电是真的充电,因为那设备需要电能支持。当然,除此之外,她还必须补充人类需要的能量。因为她现在已失去了基本的吞咽功能,所以我们还得给她插管。但现在技术进步了,她不用随时带着管走来走去,需要的时候自己操作就可以。我们会在她手腕上植入设备,能随时显示她剩下的能量,方便及时充电。这些指令都已经写在代码里,你不用担心。有这最先进的设备,病人会有一些基本的自理能力,照顾起来也会更容易。”
“好,”黎之一口应下,“无论什么办法,有用就好!”可应下之后,她又有些犹豫:“但是……”接下来的话,她没问出口。
“但是,你也要知道,现在这项技术还很不成熟,临床经验极少。实施之后,也不一定能成功,还可能给病人带来极大的痛苦。不,更准确地说,是给你带来的痛苦。”医生接着她的话,说。
“比如?”黎之问。
“比如,她的自我意识永远消失,在你眼前,只是电脑程序驱使的一副躯壳。肉体没有死亡,但意识死了。毕竟,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她的情况,要更差一些,因为她已经将自己视为机器人了。这手术虽然能救她的命,但很可能加重她在精神上的病情。不过,这些只是猜测,最终的结果,我们也不能确定。说不定经过训练,她也能很好地掌控设备,为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