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行为指南,第十三条:永远不要把你的任务当作消遣,哪怕是你在火奴鲁鲁,怀里抱着两个比基尼美女。
梅森从换衣间走出来,舒尔茨听见有人吹了声口哨,他站起来,很确定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过于明显,以至于旁边的人都立刻噤了声。他抿起嘴唇,梅森违反了把任务当消遣的规则,但他无从指摘,长得漂亮不是奶油球一个人能决定的——得怪他爸妈,舒尔茨想。
当事人站在舞厅滑溜溜的地上,高跟鞋让他的步子显得有些轻飘飘的,有时候梅森会怀疑这种反重力的东西是如何被一个男人发明出来的,感谢路易十四的自由时代。
他选了一条红色的拉丁舞裙,假发像黑色大丽花一样披在脑后,夸张的金粉让他的颧骨显得尖刻又高耸,那蓝眼睛在蓬松的黑发之下展现出奇异的澄澈。有那么一瞬间梅森觉得他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渺小得像一袭人潮就能被轻松淹没,舞池那闪烁的灯光映在他扑盖了层层妆粉的脸上,一切都如钻石般闪耀。
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阿莫多瓦的电影里迈出来,世界里只有张扬耀眼的纯色。
而舒尔茨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阿凡达的萨姆·沃辛顿本人。
梅森在卡洛的桌子前停下来,莫里纳诺家的次子并不难辨认。梅森想,肾上腺素让他的脑细胞异常活跃,尽管以舒尔茨的经验来看,那不是什么好事。墨西哥人的眼睛大得惊人,或许那会让他比别人更容易被太阳光刺到,难怪要用蛤蟆镜挡起来。
“亲爱的,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卡洛站起来,给他了一个贴面礼。
梅森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擂鼓似的捶着,他祈祷这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能为他打打掩护,他摸了一下左耳,伪装成耳坠的芯片滑进他的手心。卡洛的眼睛仍盯着他的脸,梅森握着那枚小东西,慢慢把手指伸向对方的口袋。
一切都是计算,周密的思考、决策,以及专业的演技……冷静,梅森,就是这样。就像舒尔茨做的那样,在这些危险人物的身边斡旋,看起来简单又轻松……
“这种伎俩,我见过太多了。”
手腕忽然被抓住,梅森感觉却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呼吸,他看着卡洛,想抽出手臂,对方却像咬住说谎之人的真言之口一样纹丝不动。卡洛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该死,行动取消。”舒尔茨把手摸向腰间,那把冷冰冰的格洛克就在他身上挂着,接下来的事情就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在他眼前放映。他的身前没有障碍物,他会在三秒内让卡洛的脑袋爆开花,或许还有时间干掉墨西哥人的几个手下,但梅森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的会被劫作人质,尤其是’山猪’就在他右边……
华金·桑切斯忽然按住了他的手,“等等。”
“想要我的皮夹,您还要再努力一点。”卡洛忽然展开一个笑容,他放开梅森的手腕,把那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捧起来,贴在唇上,“跟过来,让我知道这皮夹对您的诱惑究竟有多大。”
舒尔茨放下手臂,外套下摆重新盖住了他黑色的枪身。他的呼吸仍旧急促,这不是汤姆·舒尔茨应该有的反应,那些冷静、谨慎和沉着的杀手条例都去哪里了?他看起来就像个白痴菜鸟,或者更糟……当事情出了差错,他的脑子里本应开始计算,就像一台运转精妙的仪器,可他只感觉到混乱、恐惧,他看着奶油球走过去,好像看到他把科恩、把阿尔法小队亲手送上黄泉之路。
该死。
卡洛和他山一样的保镖站起来,从舞池和人群中间穿过去,他饶有兴趣地回头打量了梅森片刻,消失在某扇门的后面。
“该做决定了,先生们。”华金的声音出现在了梅森的耳机里。
如果说回首他们经历过的这所有的一切,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肯定的,舒尔茨想,那就是奶油球永远是个混世魔王。他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好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可每当你被他那些智障发言与愚蠢行径所糊弄过去的时候,他就会掀掉那张乖巧的羊皮,让所有人都想起来,他是比舒尔茨、比科恩,甚至比这些墨西哥毒贩还要混蛋的混蛋。
杀手行为指南,第十四条——
舒尔茨把手枪拔出来,上膛,朝天花板开了三枪,那五百斤的水晶吊灯从天而降,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在舞池中央碎成了粉末。他拔腿向着卡洛消失的地方跑去,华金的几个打手立刻也追上来。
——当你的目标是个混蛋,切记:把握时机、随机应变,以及,一定要比那混蛋更加混蛋。
第28章
梅森抚摸着劳斯莱斯内饰里柔软的布料,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车里很安静,散发着古龙水的香味,满天星的车顶设计洒下恰到好处的银光。小卡洛从隐蔽的储物槽内取出一个小盒子,他把东西递给梅森,深色的眼睛里阴晴难辨。
“打开它。”他挥了挥手指,用西班牙语说。
梅森盯着他,慢慢把盒子打开,一支精巧的雪茄静静躺在里面,家徽的图案印在中央,茄身处细细的金边上写着:莫里纳诺家族。
“你知道在这里它意味着什么吗?”卡洛抬了抬下巴,黑色的挡板从座椅前方升起,隔开了驾驶室与后排的座椅。他从胸前掏出一个火柴盒,里面的每根火柴都比正常的要长上一倍,卡洛擦亮其中的一根,示意梅森拿起那枚雪茄。
“每个星期,装满雪茄的集装箱从这里送到圣地亚哥,然后被分散,运到纽约,运到芝加哥,运到拉斯维加斯。”他看着那昂贵的烟草缓缓燃烧,浓烈的气味瞬间充满了整个车厢,“你寻找的东西,其实一直在你们的眼皮底下,那些你们这些美国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你们不屑去瞧见的地方……”
梅森看见有什么东西阻断了燃烧,它被裹挟在烟草之中,随着烟灰的坠落慢慢露出原貌——一枚子弹,使用过的。弹头被压扁,像是遭受过猛烈的撞击。
“汤姆·舒尔茨?”卡洛挑了挑眉毛,朝梅森伸出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好吧,梅森绝望地闭上眼睛。这他妈可错大了。
如果他没有踢掉那双高跟鞋、不顾一切地跟着卡洛·莫里纳诺跳上车,如果他没有明知舒尔茨事后大概率会杀了他然后埋在路边的某个小土堆里,还是把那隐藏的耳机拽出来,丢在俱乐部门前的地上。或许此时此刻,梅森就能听见自己身后的那堆烂摊子已经混乱到了什么地步。
“我发誓!等我逮到那个小混……”
舒尔茨的后半句话混杂在了桌椅破裂的声音里,他倒在一片残损的木条和玻璃碎片上,后背的疼痛让他几乎动弹不得。“山猪”站在他面前,光亮的脑袋上布满疤痕,一只眼睛里只有混沌的灰色眼珠和明显开裂过的眼白。舒尔茨屏息等待着拳头朝他砸过来,在那一瞬间他迅速翻身,摸过手边的餐刀插进对方的左肩。
“山猪”连嘴都没咧一下,那刀子像是插进了一块石头,一块坚固的钢板,他掐着舒尔茨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像抓起一只小鸡一样轻松,而那浑圆、厚实的肩膀上还插着闪亮的餐刀。
紧急出口的位置就在眼前,现在看来却又那么遥远,他能听见卡洛的豪华轿车扬长而去的声音,听见梅森把耳机掷在地上、然后只剩下一阵混乱的沙沙声。舒尔茨攥着“山猪”卡在他脖子上的手,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的骨头在咯咯作响,那家伙甚至没打算让他窒息致死,而是想直接扭断他的脖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舒尔茨艰难地垂下眼睛,餐刀上闪过几个人影,是华金的打手们。他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山猪”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狞笑,舒尔茨咬紧牙齿,猛地收紧腹部,蜷腿踢向那柄餐刀,银色的刀身没入了“山猪”的肩膀,后者发出了一声怒吼,枪声同时响起,舒尔茨从他松开的手掌中挣脱开来。
血花从那山一样壮实的躯体上爆开,子弹没能穿透他的胸膛,只留下了几个血洞,而那失明的一只眼睛直到最后仍圆睁着。
舒尔茨顺势滚落在地上,抓起他打斗中被甩到角落的手枪,趁着混乱从出口跑出去。华金的手下继续开枪,子弹击中了他脚边的石子,他翻身推下路边某个准备离开的摩托骑手,枪声淹没在引擎的咆哮声中。
该死的!他扯下耳机,风在他耳边呼啸。
这是个圈套,从华金·桑切斯执意让梅森参与行动的时候,陷阱就已经设好了。但他们是怎么知道奶油球会跟上去的?如果那家伙乖乖听话,放弃行动,这一切难道不就付诸东流了吗?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像是CD碟片中间缺失的那一环,舒尔茨烦躁地想。华金·桑切斯在虚张声势,或是有所保留,他的身上有一个毒枭的傲慢、狡猾与贪婪,却没有能够布设出这种迷局的城府。金鹰的标志,首字母的J。舒尔茨慢慢梳理着每一条线索,他发现这整件事情都在朝着深渊走去,每当有所突破,结局不过是又一个傀儡。
只有一只眼睛始终在天空中注视着他,注视着一切。
那目光让他不寒而栗。
摩托车驶过大半个城区,灯还开着,横躺在某个狭小的巷口。有血在轮子附近,在灯光下显得湿漉漉的,在不远处又有第二滴、第三滴,逐渐指向巷子深处。
舒尔茨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开出四个街区后才后知后觉左腿钻心的痛,子弹击中地面又弹起,打穿了他的小腿胫骨,白森森的断骨从血肉中露出来,失血和疼痛让他的嘴唇干裂。舒尔茨走到小巷的最深处,靠着墙坐下,他拔出手枪,数了数剩下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