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没说话,她自顾笑着,好像这并非什么大事。
王老爹的老脸皮和手掌心都燥热起来,他觉得羞愧,于是用洪亮的嗓音遮掩自己的情绪:“沈辜进县里舍命赚了钱,结果人家没给自己买东西,全买了这一车子纸墨,以后把这些放在学堂,让我们的孩子都有写大字!她说,这车东西,让学子们随取随用!”
。。。一时寂静,犬吠从很远的草屋里传到村头,隐隐约约的,杂着几个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
穷困的山坳里,对于每个人来说,能放在心尖尖上的东西很少,田里头的粮食是其一,家里懵懂的幼童是其二。
“王大哥,你可不能说大话哄我们这些乡下人啊。沈辜她。。。她就是个孩子,跟我家玄册一般大,哪能挣这么多钱呢。”刘大妻子脑子转的最快,于是第一个提出质疑。
她忍不住摸着刘玄册的脑袋,再把沈辜的脸和自家儿子的脸作比较,确实都是一样的稚嫩,沈辜甚至看起来更瘦弱。
王老爹将要反驳,沈辜不期然笑出声来,无形中缓和了周围紧张凝滞的气氛。
“婶子说的是,我在这村里,同龄的只有玄册,最愿意亲近者也是玄册。所以我觉得,玄册值得用上最好的纸。”她将腰带上绑的紫竹抽出,转身又掀开一木箱的盖子,拿出一大摞平整的纸来。
她身板挺直,如棵勃勃生机的春笋,走向前的每一步,落下的声音都像嫩笋破土拔节的声音。
几乎是沈辜前行一步,众人的气息就弱了一分。
最后,她好整以暇地走到刘玄册和他娘身前时,这娘儿俩已经快憋得脸色通红了。
“玄册,”沈辜照他娘一般,摸摸这小少年的头顶,然后轻声叫他伸出手,他便又乖又呆地伸出双臂。
“这些给你,望君莫负。”刘玄册的手掌心被放上纸,纸上是那根泛着亮光的深紫色毛。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沈辜的眼睛,“都,都是给我的?”
“是啊,给你的。”
沈辜回他一句,就退到迟恕庸身侧,神采飞扬地作了个揖:“谢叔伯婶娘们不计前嫌,前些时日对沈辜多有照拂。我在学堂学书期中,多见学子们无纸墨可用,这便购得一车,请勿相嫌。”
嫌?
谁敢嫌和米粮一样贵重的纸墨呢?
沈辜话音刚落,所有人大梦初醒般,都拥上前去,脸红筋涨地说不要如此,不要如此。
“我们这些老的,过去又打你又骂你,现在想想,不就是一顿饭嘛,也值得把孩子打成那样。”心软的村妇,摸着沈辜伶仃的小臂,抹着微微泪眼道。
刘妻更是悔恨,她与刘大并称村内的二虎夫妇,可见夫妻都是彪悍至极者,从另一方面讲,也是打沈辜最狠的。
儿子抱着纸站在身后,刘妻如同见到沈辜送她儿一怀金子似的,感恩无比,对比从前,更是悔不当初地捶着胸口道:“孩啊,以前是婶子错了,你快别给我们行礼,我们都不敢受啊!”
人多了,场面便混乱起来。
不知哪只粗壮的手,把沈辜绑袖子的长布条抽条,空落落的袖口更是被抹了上去,将其掩盖的青紫伤痕都露了出来。
开始只有几人瞧见,后来所有人都看见。
霎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也不敢挤上前寻沈辜亲近。
有人讷讷:“天啊,小娃娃的伤密密麻麻的,跟田埂上野草样的多。”
瞧诸人不说话,沈辜无所谓地垂下袖子,拱一拱手:“旧伤而已,没想惊了大家。”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眼巴巴馋一车纸墨,可都不再虚情假意地去算计个孩子了,就算不识字不懂礼,到底还是要脸。
“早便不疼了啊,”沈辜咧嘴,笑一笑,掉头对王老爹说:“劳您辛苦,请将车拉往学堂卸下罢。”
王老爹沉默地点点头,领着同样沉默的王苌,经过人群朝学堂走去。
沈辜留下,迈步前进,眼珠黑亮亮的,盛着轻松的意味:“真是不疼了。”
终于,村人们受她的话影响,噙着愧意,对她笑了。
但没人再为自家孩子说好话。
“沈辜,这些给你,我不能要。”刘玄册跑着,把纸又还给她。
“你留着罢,我记得先生夸你绝句做得很好,你可用这支写出更多好诗的。”
沈辜摇摇头,扯了扯迟恕庸的袖子,两人便回学堂。
村人们两边相让,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她拱手作揖,又吓了他们一跳,转而回礼。
抿紧嘴角,沈辜也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走尽这条路时,刘玄册再次追上来,说:“沈辜,我不再叫你小无赖了。听兄长说,你有个小字叫抚安。那我从此后叫你抚安,我们能做好兄弟吗?”
这小子还不知道王苌已不恨沈辜了。
只是他实在迫切与沈辜为友,也就担着被王苌揍一顿的风险恐惧,鼓起勇气朝她伸出交好的手。
“有何不可。”沈辜抚了抚他的脸。
刘玄册喜形于色,拽着后来的娘说:“娘,抚安说要与我为友呢!”
“是是,”刘妻不好意思地笑,她不伦不类地对沈辜弯腰道:“抚安小先生,谢谢你了。”
村里一虎既都表态了,众人就挠着头,很是淳朴地唤沈辜道:“抚安小先生,我们替孩子们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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