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独自坐了很久。
很久后,他在一种强烈的愤懑、郁闷和无奈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叹得很沉,很苦;叹得与他的个性和年龄极不相符。然后,他封上煤火炉子,再后他艰难地爬上楼去睡觉。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几乎眼皮未眨。终于,五更天时他作出了一个自认为大逆不道、却又令他高兴与深抱希望的决定……
天蒙蒙亮时,他燃灯写一张字条留给父亲,纸条上写:“父亲:请允许您的儿子‘不孝’这一次吧——我下城去了。”
是啊,这一次太重要了,它关乎着人生,关乎着能否改变人生命运。压好字条,他轻轻地悄悄下楼,急匆匆向城的方向赶去。
几乎是一路小跑,三十多里路程,用了不足一个半小时便赶到了县城。他想在人们上班以前见到姜亮星,提出要求,撤回父亲昨天的错误决定。可是,他不知道姜亮星新搬的家住哪里。他满街打听,心急如焚,却毫无结果。太阳越升越高,此前还寂寥冷清的石板街上,行人渐次增多,人们上班时间到了。这上班时到,就意味着他堵截姜亮星的计划可能失败,会丧失他挽回父亲错误决定的机会。卯生心跳加快,心急如焚,满头虚汗。无奈中,他急急忙忙朝何灵芬卖货的百货商店奔去。
“灵姑!”
“是卯生。”何灵芬惊异,“你这么早,有事?”
“我找姑夫。”
“找他?他到西峰上班去了。”何灵芬看一下表,“骑车子,已经走半个多小时了。你有事?”
卯生点头:“我想跟姑夫说,我要去当通讯员。”
“你伯伯他同意?”
卯生摇头:“我想,以后再慢慢跟他说。那时,他会同意的。”
何灵芬“唉”了一声。又笑,她笑总是没有声音,但笑得让人舒服。她说本来这个星期就要下通知的,没有想到楚天昨日谢绝了,姜亮星正感对上不好交待而为难哩。她说她幺哥“死老筋”,又说她幺哥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最后她说:
“这样吧,等你姑夫回来了,我就跟他说说,请上面把通知发下去。你回去一边做你伯伯的工作,一边做准备就是了。”
“那,不会出岔吧?”卯生担心。
“不会的。有啥岔出呢?只要你能做好你伯伯的工作,通知一到你就可以去上班呀。”
“那,姑父他啥时候才会回来?”
“也许明天、后天,说不准。不过顶多是星期六下午。”何灵芬说,“要不——如果你着急,我下班后,中午就去单位办公室里打个电话,叫他催上面尽快下通知就是了。这样,没准这个星期你就能拿到通知。”
卯生千恩万谢告别了何灵芬。回家后,他如实告诉父亲。楚天倒也没太追究他的“不孝”,只是非常的不高兴。他对卯生此前的行为没加深究,但对儿子现在的哀求也置之不理;唯赌气般的整日里黑着脸膛,似乎满怀着“蠢子不堪教”的气愤和痛苦。
一直不见通知来。扳着指头从星期二等到星期六。星期六下午,卯生再度直奔县城。进门,正好姜亮星刚回家不久,夫妻俩正说着卯生的事情。
“你看你看,说曹操曹操到,这娃子又来了,是不是?”姜亮星说话很脆,很邪火。他叹一声,又道:“这个这个,这个事儿咋就办得这么糟呢,哎?”
卯生心一沉,仿佛隐隐听到自己的心格咚了一下。他急问:“咋啦?姑夫!”
姜亮星咳一声摇摇头,起身为卯生倒茶,道:“你让你灵姑说说。”
何灵芬拉拉椅子,向卯生靠近一点,她说姜亮星星期一早晨一到单位,就与县委办公室通电话,说找通讯员那事,娃子家长不同意,请不要下通知。谁知区长张海龙一旁听明白了,他立刻接过电话,向上推荐了一个娃子,上面竟也立即下了通知。
“哎哎,就是离你们家不远的、岭子上的,姓华。”姜亮星补充道,“那娃子叫华什么扬,星期四就已经上班了……”
卯生两耳一直在轰鸣,头晕糊糊的,心中无限空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灵姑家的,只隐隐记得,姜亮星唉声叹气中,说过什么以后再找机会之类的话。
卯生独自在母亲坟上坐了很久。他想,如果母亲在世,这件事的结果必然是两样。母亲与父亲的见识、见解,不可同日而语。他头靠在母亲坟上,将事情经过默默告诉了母亲。尔后又告诫自己,这件事不要再想了。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不敢也没有怨怪父亲什么。要怪只能怪王通祯、何贤纯之流“榜样”作用的伟大性,也怪自己的福薄命苦。
但无论怎么想,心理总难寻得平衡。又像辍学那年一样,他准备再闷头读几个月书,给它个百事不管不顾。然而不到三天,他又动摇了。看着衰老的父亲日日忙碌,望着弱妹和幼弟碗中稀饭,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这时,不知谁残忍的发明或称倡导,生产队已将人均一年二百三十斤口粮,三七开为基本粮和工分粮两份子。即七成作为工分粮,另三成算作口粮。何家沟人均二分七厘田地,合计不足百亩土地;被赶上阵的劳动力竟达百余人众,却天天、永远有做不完的活路。七成工分粮由大家抢着吃,挣工分多者吃工分粮自然就多,反之亦然。勿庸讳言,这里的挣工分实际是“混”工分,倡导的是无效竞争,演绎的是弱肉强食,泯灭的是仁爱与关爱;可悲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竟然无人为其深思。
母亲去世时借了生产队八十斤粮食,至今尚欠多半数,这粮债分期分批月月扣。眼下情况是,倘若仅让父亲一人劳动,一家人势必又度陷于严重饥荒。
但他仍不甘心出工。其中重要一点是他觉得没有账算。去年,生产队劳日分值算是历年最高的,高到了一角八分人民币。自已一天六分工票,折合一毛一分钱不足,若买一只鸡蛋幸好仅差一分钱。面对这种旷古未闻的廉价的劳力付出,实在令他于心不甘。他苦想着,终于想起了父亲说过让他学艺的事情。万般无奈,这也许是条出路吧?他想。
这天,卯生专程来到七星镇,特意到楚露伯家中玩。这个镇很小很小,四乡却称它叫街,所以,卯生兄妹私下也常称楚露伯叫“街上伯伯”。街上伯伯的家面临国道,上面是区中心粮管所,下面是卯生曾经就读过的七星完小。
楚露不仅是卯生的叔房伯父,又是秀章的姨表兄。也就是说,楚露母亲是孙二娘的亲姐姐,秀章就是楚露的姨表妹;而在何家,秀章又成了楚露的兄弟媳妇。由于这双重关系,楚露从来就特别喜欢卯生。他说卯生长得帅气、精神,生得机警、精明,很象他表妹。说他们有很近的双重血缘关系。
楚露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说话声音却非常低,低得让人支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话的声音。他举止斯文,谈吐文静,只可惜他文化不多,不然,好一副学究风姿。他建筑手艺很高,能雕梁画栋,擅长于古建筑中的堆塑工艺,什么飞虎麒麟之类瑞兽,凡经他手塑造,无不栩栩如生,气势吞人。过去是进北京下武汉专修宫殿、祠堂和会馆的掌坛师傅,是兰山赫赫有名,首屈一指的古建筑师。
当楚露得知卯生当通讯员之事告吹后,他第一句话竟同灵姑不约而同,痛骂楚天“死脑筋”。他说他儿子海山子是没人要,否则,即使因此惹来杀身之祸,他也再所不惜。
“你咋办?这么大了,也该想想,总不能挣一辈子工分票吧?”楚露说。
“我伯伯对您说过,他让我跟您学手艺。”卯生说。
“咳,糟蹋你了呵,娃子。”楚露沉沉地叹了一声,“你生得文气,身体又差;做那些高空作业、风餐露宿的苦活路,咋做得了呢?”
“不要紧的。总比砍柴挑炭轻松些吧。我想明天就跟您学。”
楚露又叹了一声,说:“暂时没其它办法,也只好这样了。不过马上就学还不行……”
楚露说他所在的建筑队归县工会管,属县办的集体性质,收农村人要地方两级批准保送。
卯生愣住了。他知道所谓两级,是指大队与公社。这两级高高在上素无关系,要想他们批准保送一个与自己无亲无故者,恐怕不是轻而易举。幸好楚露又说,风传根据什么精神,建筑队工人的商品粮要下放,一旦商品粮下放,建筑队就属社办性质了。那时只要生产队肯放人,卯生就可以跟着他去学手艺。
卯生轻轻叹了口气,说他现在就想在外面找点活路做。因为他的确不想去挣只值一毛一分钱的六分工票。伯父为难了。这时候已经在批资本主义路线,社会上没有一人敢雇工,更没人敢于挣一分“非法”的钱。大家面面相觑,想了很久,伯母突然说:
“粮管所的彭素珍买了两板车煤炭,想请人砸,你砸不?”
砸两车煤炭,显然只是三两天的临时活儿,这与卯生本意相违背。但一见无法找到长期活路,便也想砸这两车煤炭。因为金琬那十几元钱至今未还。
彭素珍河南人,粮管所会计。人三十几岁,生得黑黑团团,显得忠厚善良。她说砸那两堆煤炭五块钱,饭在粮管所吃。卯生见煤约有两仟余斤,五块钱不太亏人。他满口答应砸。说干就干,卯生决定马上动手。
然而事到临头才忽然想起,这里算是一小集镇,来往熟人很多,其中许多是过去的同学,有些还大小混到了事情做,潇洒得人模狗样。而自己沦落如此,相比之下,他自感羞愧难当汗颜不已。
他不想砸那两车煤炭了。何必斗米折腰,为这区区五块钱来丢人现眼地作践脸皮呢?但又觉不妥,借金琬的钱是为母亲做衣服的;就是这笔钱,曾经解过他的莫大危困,也曾给过他很大的聊以自慰的欣喜。也正是这笔钱,才让他今生有幸为母亲做过一套衣服,解除了他有可能的无限痛悔。而如今,衣服已随母亲去了地下,再不还钱如何心安?
“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