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徐禧一回延州,便即向皇帝上奏章,说道:“本路经略副使种谔已到京朝见多日,臣等至延州,合要谔计议,乞趣令前来。”神宗皇帝得奏,心想西北之事不可拖延,诏令种谔三日内起发,返归延州,不得延误(按:事见《续资治通鉴·卷三百二十七》)。这无疑是遂了徐禧的心愿,沈括也倍感高兴。就在种谔返回延州的这几日间,沈括私下里数次求见徐禧,与徐禧商议
筑城之事。沈括道:“大人是官家派来的,种谔却不把大人放在眼中,可见他主张筑城于横山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依下官之见,还是把新城建在永乐最佳。”徐禧道:“筑城横山是屏蔽西夏,而筑城永乐可共守三州,又可阻拦西夏来犯,自然更有优势。”其实,无论是在哪里建城,都有这二种好处,徐禧埋怨种谔而亲近沈括,故而如此来说。沈括笑而不答。
数日后,种谔率领所部将领赶到了延州,想要见徐禧商议筑城之事,却被李稷先行安排在驿馆等候。种谔甚是不解,问道:“徐大人向官家请旨,说是要我速回延州商议要事,为何你不带我去见他?”李稷道:“徐大人正在和李公公、沈大人密议军情,暂时不能见种将军了,只有委屈种将军在此稍候一夜,明日自会有人来请种将军前去沈府的。”种谔心下懊恼,暗道:“这李稷埋怨我曾要杀他,定是他背地里说我坏话,然后与众人串通起来要对付于我,我种谔堂堂大将,几代戍守西北,怕也没那么容易。”说道:“既是如此,种谔领命便是。”与众家将住在了驿馆。
其实,这一切恰是李稷进言徐禧而布置,徐禧他又哪里在和李舜举、沈括商议军情呢,只不过他对于种谔不顾自己独自入京面圣一事颇有顾及,想刹刹种谔的锐气。种家人于此也了然于胸,纷纷谓种谔道
:“将军,定是那徐大人气愤您面见了官家,才对我们如此不加理会,再加上李稷这个小人恨将军您当初要杀他,于是向徐大人进言,好孤立我们。哼,说他们是在研究军情,又哪里有这个可能?将军你是西北的边防大将,就算有军情要议,也少不了您啊。”种谔道:“他们不是文官出身就是后宫内臣,能有什么军情可议?本将军倒想看看他们的本事。”
次日,徐禧派人单请种谔一人来沈府商议筑城一事,种谔欣然前往。种谔知道徐禧等于己有些嫌隙,情知今日商议筑城之事,自己的观点难以被众人接纳,心想:“我种谔忠肝义胆,所作所为都是为国为民,可以说是一片丹心可昭日月,你们即便不听,我也要学诸葛孔明舌战群儒。”昔年三国之时,曹操率百万大军南下,意图一举歼灭刘备和孙权所部,当时诸葛亮建议孙刘联合,可是不为东吴百官赞许。诸葛亮于是在鲁肃的引荐下来到建业,与张昭、虞翻、步骘、薛综、陆绩、严峻、程秉等东吴名士舌战,又说服了吴主孙权,使得赤壁一战中曹操大败而归。种谔有心据理力争,好让朝廷能把新城建在横山。
徐禧这日召集议事的,除了自己和李舜举之外,都是西北一带边防的重要人物,像种谔为鄜延道总管,沈括为延州知州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曲珍为环庆路副总管,李
稷为陕西转运使兼制置解盐,高永能为鄜延路都监,景思宜为秦州判官,另有将官王湛、李浦、吕整众人。徐禧说道:“本官奉官家旨意,来鄜延路议边事,无非就是寻找一处适合建城的地方,筑一座城池,近可守卫银、夏、宥三州,远可发兵兴庆以图西夏。数日前,本官与李公公、沈大人等已经去了永乐和横山两地查看,究竟何处适宜筑城,恐非我一人说的算,还需得列位说说自己的看法。”
种谔听了徐禧这话,当真是一惊不小,心道:“我只当他会和沈括私下议定了筑城的地方,想不到他竟要听听我们的想法。”正要说话,却听沈括先道:“禀大人,下官以为,本路既获米脂寨,以横山势蹙,距宥州近三舍,下瞰银夏平川千余里,皆沃壤可耕。为屯田计,请於米脂间城永乐,屯劲兵以抗贼,则中原地尽可以种耨。灵武孤危,不日而复。(按:本段引自《永乐大典·永洛城事记》)”徐禧一面听沈括说话,一面起身走到地图旁,仔细观看,连连点头,待到沈括话毕,笑道:“不错,沈大人言之有理。”
种谔急忙起身,谓徐禧道:“大人,末将有不同意见。”徐禧道:“种将军在西北多年,战功赫赫,这三州之地,也是你夺来的,恐怕你是最有资格说话的人了,不知您有何看法?”种谔道:“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末将以为,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且有盐铁之利,夏人恃以为生;其城垒皆控险,足以守御。今之兴功,当自银州始。其次迁宥州,又其次修夏州,三郡鼎峙,则横山之地已囊括其中。又其次修盐州,则横山强兵战马、山泽之利,尽归华夏。其势居高,俯视兴、灵,可以直覆巢穴。(按:本段引自《宋史·种谔传》)”徐禧道:“种将军目光果然远见,这确实是个好计谋。今官家派我和李公公来此,名为议定筑城之址,实也为他日攻伐西夏做准备。”
沈括道:“徐大人,下官不赞同种将军的看法。横山虽然可以居高临下,一旦筑城,却未必可守住西北诸地。大人数日前也看到了,永乐只有一条路沟通宋夏,倘若西夏来犯,必经此路,我们便可在永乐筑城阻止,只要守住永乐,西北便无事。”种谔道:“沈大人未免把守城看得太简单了吧,何况永乐为西夏来我大宋的要道,一旦我们筑城,他们势必来争,那时纵是敌攻我守,也非易事。”沈括道:“永乐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便是守城又有何妨?”种谔道:“守城须有粮草保证,而永乐距银州故城不远,三面绝崖而无水泉,一旦遭遇夏军围城,时日一久,城中无水可饮,岂不必败无疑?”
吕整听种谔说“必败无疑”云云,很是不愿,道:“种将军
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我们只是商议在哪里筑城,还没有敌人呢,种将军怎么就说我们会被围城,还说我们必败无疑呢?”种谔道:“吕将军教训得是,都怪我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可是永乐相较于横山,确实不适合筑城。”李稷道:“种将军认为横山比永乐更佳,可是末将却认为永乐比横山尤为妥当,却不知当听末将的,还是种将军的?”种谔听了这话,心道:“这李稷处处与我作对,早知如此,当日杀了他反倒好了。”看了一眼徐禧,又想:“听徐大人先前的几句话,似乎他不会有意偏袒哪个。”说道:“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万事需听官家旨意。官家既差徐大人前来,叫他全权主持,自然由徐大人做主。”
徐禧一听大喜,当即笑道:“种将军能这么说,那真是太好了。”其实,徐禧早就和沈括决定要在永乐筑城,方才与种谔所言,都是他故意而为之。他回到座位,道:“种将军说横山更好,可是银州虽据明堂川、无定河之会,故城东南却已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堑,实不如永乐之形势险厄。窃惟银、夏、宥三州,陷没百年,一日兴复,于边将事功,实为俊伟,军锋士气,固已百倍;但建州之始,烦费不赀。若选择要会,建置堡栅,名虽非州,实有其地,旧来疆塞,乃在腹心。”又道:“本官
已与沈大人议筑砦堡各六。砦之大者周九百步,小者五百步,堡之大者二百步,小者百步,用工二十三万。”(按:本段引自《宋史·徐禧传》)
种谔听了,惊道:“大人是说要选择在永乐筑城?此事万万不可。”徐禧道:“为何万万不可?本官还和沈大人商议了,要移银州至新城永乐,绝对可行。”种谔这才醒悟,道:“原来你们早就决定了?”徐禧道:“那又如何?”霍的一声站起,从怀中取出御札,高举过头,道:“此乃官家亲笔所写,谁敢不从?”遂打开御札,朗声读道:“卿既议定筑城永乐,并移银州,方案既定,准卿所奏,诏令诸官员一切听凭号令。”众人皆跪了下来,除了种谔,谁还再敢有异议?
原来,徐禧和沈括私下一商定下来,便即加急向神宗皇帝上奏,称:“银州故城形势不便,当迁筑于永乐埭上。盖银州虽据明堂川、无定河之会,而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堑,实不如永乐之形势险要。窃惟银、夏、宥三州陷没百年,一日兴复,于边将事功实为俊伟,军锋士气固已百倍。但建州之始,烦费不赀,盖有不关御戎利害而徒费供馈者。城坚守备,则贼不敢攻;兵众将武,则贼不敢战,固不以州城、军寨遂分轻重。今若选择要会,建置堡寨,名虽非州,实已有其地。旧来边寨,乃在腹里,他日
建州,亦未为晚。已与沈括等定议:自永乐埭、声塔平、移市、石堡、乌延至长城领置六寨,自背罔川、良乜、孟乜、罗韦、囉泊川、布娘堡置六堡。寨之大者,城围九百步;小者,五百步。一寨用工略十三万余。堡之大者堡城围二百步,小者百步。一堡用工略万三千。其堡寨城围,务要占尽地势,以为永固。其非九百步之寨、二百步之堡所能包尽地势处,则随宜增展。亦有四面崖险,可以朘削为城,工料但如所约可足。(按:本段引自《续资治通鉴·卷三百二十八》)”神宗知他是和沈括议定,便准其所奏。
种谔道:“末将不服,此事乃是大人和沈大人二人商议,怎可如此轻率就急奏朝廷?徐大人可有欺君之嫌。”徐禧道:“种将军怎敢胡说八道?本官按官家圣旨办事,向官家的奏章中也说了是本官和沈大人一齐商议的,桩桩件件都是事实,何来欺君之说?”种谔退了两步,道:“徐大人行事如此草率,难道就不怕有负朝廷重托吗?”徐禧笑道:“本官今日召集众位一议,可是唯有你种将军一人不赞同,此外再无反对。试问本官行事又哪里草率了?”种谔叹了口气,心想:“你们万事准备齐全,我今日又怎说得过你们。”于是道:“徐大人莫要忘了,此事事关江山社稷,末将品阶虽低,却是武臣,自会向官家言明的。
”沈括这时道:“种将军,官家已差徐大人主持西北军事,我劝你还是尊奉官家旨意为上,莫要再越过徐大人去找官家了。”
种谔一听,道:“原来你们就是抱怨我上次去面见官家吗?不错,我是越权去见了官家,可是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宋的天下,却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一人,可不比沈大人你。”沈括闻言便怒,吼道:“种谔,你这话什么意思?”沈括如此大怒,盖是因为早先的一件事情。其实,沈括和苏轼本是老同事、老朋友,当年苏轼外放杭州,沈括作为两浙访察使,临行,神宗曾嘱咐他“善遇苏轼”。苏轼见老朋友沈括,非常高兴,两人亲切话旧。沈括请苏轼把到杭州后所作诗文给自己一份“拜读”,苏轼马上答应。结果,沈括在苏轼诗文中一一用朱笔评点,密呈御史台,说苏轼的诗文“多讪谤”朝廷、“无君臣之义”,其后宋朝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据传沈括便是始作俑者。
种谔也很是愤怒,丝毫不肯让步,二人便争吵了起来,李舜举、曲珍、李稷、高永能、景思宜、王湛、李浦、吕整等尽皆劝止。种谔和沈括谁也不肯罢休,相互骂了起来。骂了半天,徐禧忽道:“你们还把不把本官放在眼中了,难道是想让本官把此事上奏朝廷吗?”沈括闻言,当即止住,种谔却兀自不肯,反而道:“徐大人若
是想上奏给官家,末将自是感激不尽,正好趁此机会劝官家把新城改建在横山。”徐禧微有不悦,问道:“种将军这是何意?官家圣旨已下,令我等加紧筹备,把永乐城筑好,以便对西夏用兵。你从中阻挠,那便坏了官家的机宜大事,难道不怕被杀头吗?”种谔微微一笑,道:“哼,一旦筑城于永乐,则敌军必犯,届时此城难守,我等必死无疑。左右都是一死,我死在劝谏官家这件事上,远好过被西夏藩兵所杀。”
徐禧一听这话,当真是气愤非常,道:“好,你要一心求死,本官也不管你!”将种谔赶出沈府,差人送回了驿馆。众人见徐禧确实生气,心想种谔似乎并无私心,开罪了徐禧也罪不至死。高永能为种谔求情道:“徐大人,种将军得罪了大人,还盼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追究,既然官家圣旨已下,末将愿意遵从官家旨意,听凭大人吩咐。”这高永能字君举,原是种谔部下,曾立过大功,在诸位将官之中又年岁最长,已七十有余,徐禧甚是仰重,急道:“高老将军出面,本官自是不敢违拗,只是种谔他如此不通情理,若不好好教训一番,实难叫人信服。这样吧,由本官上奏官家,一切听凭官家圣断。”高永能知道皇帝不会加罪重责有功的种谔,心下甚是欢喜,急忙拜谢徐禧。
话说徐禧上奏神宗,说种谔“跋扈
异议,不可与偕往”,求神宗皇帝处理此事。月前,种谔避开徐禧来到京城,曾向神宗谈及在永乐筑城的危害,极力主张把新城建在横山,只是当时神宗已派徐禧赶去西北,加上徐禧又催种谔回延州议事,是以神宗没有答复种谔。